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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反倒有些自責起來,覺得實則是自己的懦弱欺騙了婭梅的情。説起來,昨晚吃過夜飯,送走幾位來看婭梅的鄰人,天已十分大黑。村街上響起了做孃的喚娃回去睡覺的叫聲。那時候,他們二人坐在新房,一個牀上,一個凳上。該問的問了,該説的説了,要在往,這時間也就是上牀睡覺時間。可話又説回來,畢竟都是年過半百之人,對牀上的事情,也都吃盡了苦頭。那種所謂的理智,實則是一種對情的壓抑。從生理學上去講,這個年齡,事實上更需要和風細雨的恩愛。就婭梅的回來,無論母親藉助亡靈來去方便的條件,到省會去看到了婭梅多少難以啓齒之事,但那到底都是人生的破綻和命運的漏。今天,她能千里迢迢回到這鄉土社會,不能説她是對人生的頓悟,例至少可以説,到了這個發達年月,她對遺落的鄉村的純樸和你天元的情,開始了真正的追憶和懷念。天元知道,她回到你的身邊,她也就做完了她該付出的努力。剩餘的,也就是你天元的事情,只要你對她提出要求,或有所暗示,她將都不會加以拒絕。可是,婭梅坐過的地方,也正是劉城的女人每夜到來,要坐的那個地方。他想向她説些什麼,或者索過去,將燈熄了,行將所之事,至少給她一些男人的温存。然而,每當他這樣想時,劉城的女人,就橫在了他們之間。就在婭梅回來的前一夜,那女人還乘着夜深人靜,過來坐在他的牀邊,説你去洛陽一走就是年半,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就能熬住。他説你走吧,婭梅明天就要回來。
“婭梅是誰?”
“我先前的女人。”
“比我好嗎?”
“至少不是為了錢來找我。”劉城的女人從牀上站起來,説張老師,你也太那個一些了,我要你一點錢也不是説就對你沒有情,至少在張家營,在整個老虎梁,你最有文化、最有見識,也最衞生、最能體貼女人。要純粹是為了錢,我可以回劉城和外國人睡。那裏來投資的外國人,一見我沒有眼不直的。説實話,你把我當成破鞋也好,反正除了你們張家營人,到劉城看看,有幾個女人不從外國人那兒掙錢?更不要説洛陽、省會和南方了。其實,類似的事情,不要説張老師早有耳聞,就是在劉城,見到十七八歲的劉城姑娘,大白天挎着外國人的胳膊,走進外國人包的房間裏去,也並不是一次兩次。劉城一些女人所賣的特有的經營行當,國家是不允許的,但在外國人眼裏,卻是不可或缺的一樣名物,被洋人讚賞備至。這一點,他離開鄉土社會,到都市裏生活了一年多,照説已看得習慣,知道政府一些部門和生意場上大張宴席,談判鉅額買賣,少不了要借重於酒和她們。然落到自己頭上,卻是無法容忍了。他不明白,劉城的女人,也是學過許多課程,讀過不少書籍,僅小自己十餘歲,可談起這類事情,卻那樣家常便飯,沒有她講不出的道理。其理由,不就是她是劉城人嗎。不就是因為劉城突然暴發的經濟振興嗎。沿着這樣的邏輯推斷下去,省會又該怎樣?婭梅本身又在商業中心生存,且成就了一番事業,她又該如何,不説她一定像劉城女人那樣的人,但母親親眼所見,到底還是事實。可惜,母親死了十餘年,對自己説的一切,自己可以千真萬確地深信不疑,但卻不能以一個亡靈之言,進一步去詢問人家。然而,這一些東西,卻又時時地阻礙着他情的漲落,使他無法不顧一切地去同她有一場恩愛。
“不早了吧,”他説。
“那就睡吧,”她站了起來。
“明天村裏有車去洛陽。”
“你想搭便車走?”
“你回來一趟不容易,”他説“怎樣我也得在張家營陪你。”婭梅終於還是離開那牀鋪,又離開那個屋子。按説,五十歲的年齡,對有些事情她該顯得幾分冷淡,但到底他們之間,有過十餘年的恩愛,現在又各自獨身,同在一間屋裏。讓他像久別的年輕夫一樣瘋狂起來,也是不合情理,且自己也會經受不起。但如現在他臉上的無動於衷,也使她到失望至極。她走在院裏,望了望頭頂的水月光,有意地説,想走你明天走吧,我回來也不單單是看你,還要看孩子、婆婆,和張家營子,有空了再到白果樹去一趟,還想看看狐狸的孤魂。他本來出門送她,聽她這麼一説,忽然到自己的冷淡,實則過了界限。站在她身後的溶溶月光之中,看見原來母親立在新房的窗户下,不消説母親是夜晚回來,一直立在窗外。母親的臉上,是冰涼的蒼白,眉頭緊緊團成一個皺兒。他生怕母親突然開口説話,或走將出來,把婭梅嚇得哇哇大叫。於是,緊走幾步,大聲對婭梅説:“你先走吧,我一會到你屋裏找你。”她問:“有事?”他説:“我有話要説。”她説:“現在説吧,都大半夜了。”他説:“半夜就半夜吧,你要不趕我,我就住在你那邊。”她忽然扭頭看他,卻看見窗台邊有一影人兒極像婆婆,正期期盼盼地盯着她看。你就來吧,她一邊望着婆婆的身影,一邊望着立在月光中有些枯槁的天元,説我不閂門,早晚等着你來。
105“你昨晚怎麼沒去?”
“昨天忽然有些頭暈。”天元這樣搪婭梅的問話,説後又覺不妥,補了一句,説我去了,路上碰見了人,怕人家説長道短,到半路便又回來了。這樣説完,開始去灶房舀飯。揭開鍋蓋,酸漿麪條已經問得又粘又稠。而鄉下的這類地方風味,要的也正是粘稠。聞到這又酸又香的氣息,婭梅就跟進灶房裏來,説了一些誠心的誇讚,話意中對天元不滅的愛情,天元也聽得十二分明白。她説好香呵天元,能經常吃上一頓才好。其實,後邊她期望他能説你想吃你就常住到鄉下來。可是,他只笑笑,説想吃就多吃一碗。而在心裏,又忽然對自己的行和劉城的女人有了幾分怨恨。若不是劉城的女人,自己昨夜同婭梅住在了一起,那行將發生之事,會完全是另外一種命運和結局。在老房的門前,昨夜的月光被一棵槐樹貪戀地收走了一片,投下的只是一團團搖曳的虛影。本來,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對面山樑上的小李莊裏,有幾家燈火若明若暗。張家營歇息在夏之間的清淡寡靜之中。散落在各處的瓦舍青堂,都有一股新房的怪味,和着時下季節的清新,組成一股襲人心肺的氣息。從村街上輕腳走過,各家的門都嚴嚴閂着,窗上不見燈光。唯村子中央,自家的老宅裏,婭梅還亮了一盞燈光,映動在一窗紙上。猶豫不決時候,母親從婭梅的牀邊走來,説去吧天元,她在等你。這也就終於決心去了。當看見一窗燈光時候,心也隨着燈光急劇跳動起來。十餘年的夫,十餘年的恩愛,一朝分手,就是十五年之久。而今她終於回來,也可見自己在人生中多麼富有。走近那老宅的當兒,他曾經惶惑,十五年不在一起,彼此都又經過別的男女之愛。那時候躺在一張牀上,都那麼年輕,火燒火燎的情,迫彼此做出多麼的荒唐之舉,也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不僅不到羞恥,而且到生活的美滿和充實,有許多田園風光中的野情詩意。而今,十五年過去,世紀的曆又掀了新的一頁,再次躺到一起,實則不知是什麼滋味,也許彼此都會到羞愧,到對往情的污?但是,她既等着,你既出來,那也就索沿着情朝前去吧,是坑是崖、是火是海,有先前彼此的情愛為基礎,大約都不會使人落下什麼慘狀。
到了門口,走進槐影下面,要推門時候,從樹後卻走出一個人來。
“張老師。”居然是劉城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大紅布衫,在月光裏如一潭深綠的水。
“你咋在這?”
“我等你。等了你五個夜晚。”
“我倆中間已經一乾二淨了。”
“沒有。”她從口袋忽然掏出一樣東西,用信封裝了,平平展展,結結實實,如一塊縮小的磚頭。我把這錢給你,劉城的女人説,省得你老説我和你睡是為了錢財,説我們劉城的女人都是破爛。這樣説着,她果真把那一疊磚似的錢回天元手裏。然後退了半步,離天元一步遠近,藉着走去的樹影所帶來的月光,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她説:“那錢一分不少,你點個數兒。”他問:“你想幹啥?”她説:“我想和你結婚。”她這樣説時,一臉月白的深思慮,既無涼風嗖嗖的冷靜,也無如火如荼的熱情,除了鼓脹的脯起伏不止以外,話是不顫不抖,就彷彿你去劉城趕集,她想與你一路同行一樣,叫人懷疑,那脯山脈移動似的起伏,不説完全是佯裝出來,但一半的真誠,怕是不會有的。
他説:“你瘋了!錢不夠下年回來我再給你。”她説:“我不瘋。我不要錢,就要和你結婚。”他問:“你知道我五十多歲了,啞巴向我叫叔。”我不管那些,她説我在這候了五夜,我想着你不來找這女人就是你對她沒有意思了,可今夜你到底還是來了。你沒有忘掉她。你沒有忘掉她,你和我睡時你又口口聲聲説我這好那好。你是在哄騙我張老師。我和啞巴睡覺他只會做事不會説話,只有和你躺在一張牀上我才想要什麼有什麼,想聽什麼有什麼。我要和你結婚。這城裏的女人大我十多歲。她除了家是省會的,別的哪兒都不如我。我知道你的户口已經遷到洛陽了,結了婚你把我户口也遷到洛陽去,我決不再找別的男人,對你一心一意。我保證還能給你再生一個孩娃。在劉城時我家開旅店生意。就是因為旅店生意我原來的男人才被抓走了,我才屈身嫁到張家營,嫁這麼一個啞巴。給你説張老師,我過不了張家營這和十幾年前、幾十年前一模一樣的老子,吃飯、種地、睡覺;睡覺、種地、吃飯。天天就是這三樣事情。再多就是擔着青菜、蘋果、雞蛋,到城裏做個小本買賣,也只會賣個青菜、蘋果、雞蛋。老村長家最有錢,也不就是一年四季燒幾窯磚。我瞧不起你們張家營,蓋三間新房,有幾個零用小錢,以後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我把啞巴甩了。咱倆結婚張老師,我敢跪下向你保證不和別的男人來往。你把我帶到洛陽去。我可以開飯館、包餃子、賣醬菜,還可以賣手推車上亂七八糟的雜誌和亂七八糟賺錢的書。咱兩個自己打天下,可以在洛陽打出一塊地盤來。我都聽説了,你在洛陽給人家教書的女主人是寡婦,是戲於,長得並不好。我是女人我知道,她肯定是風月場上的人。你給我錢時我都算過了。你欠村長家那麼一大筆,去洛陽一年還清了,還又給我這一大筆。你這錢是哪來的?工資是積存不了這麼多。不消説是洛陽那女人給你的。她憑什麼給你這麼多的錢?不就是因為她年紀大了,又顧及名聲,才僱你這麼一個男人在家裏。你把我帶走張老師,和婭梅、和洛陽那女人誰都不來往,我死心踏地和你過,咱倆一塊出去打天下…真的張老師,我敢跪下保證我死也不再和別人來往了,你把我帶到洛陽去,我死心塌地和你過子,為你賺錢做生意。我不願意讓你和我睡了又給別的女人睡,我只要你和我一個好…106黃黃在院裏的光中,如同是一團兒曬乾的紅泥。它卧着不動,睡得極死,有兩隻麻雀落在它身上,肆無忌憚地跳來跳去。午時的陽光,委實是温暖得可以。老人坐在黃黃的身邊,一面曬着太陽,不斷地用蒼老的瘦手,撫摸着黃黃的頭,一面看着吃飯的兒子和婭梅。也是在轉眼之間,她窺探了兒子內心的全部秘密,便忽然覺到了這個家庭,一經分開,就是婭梅懷着十足的誠意,組合起來也不是一件易事。先前,她過於相信了自己的兒子,把婭梅在省會的所作所為,點滴不漏地告訴了他。而他在鄉間與劉城女人的風波,自己卻看在眼裏,一味地替兒子開解原諒,隱瞞了婭梅。然卻她沒有料到,他在洛陽與其主人,也還有一些牽掛。老人對黃黃説,你睡吧,什麼也不要吃,如果貓兒留下了,你就留在這邊陪他和婭梅,如果他一意要走,我就把你帶到那邊去。
院子外面,響起了村人吆喝的叫聲,是女人向男人招呼,説你想去洛陽,就快些吃飯,人家司機都快吃好啦。天元聽到這話,碗在手裏晃了一下,抬頭往外瞟了一眼。婭梅坐在一張椅子上,酸醬麪條在她額上浸出了一層汗粒。她看着面前的醋瓶和半碗辣椒,説天元,你要和洛陽那邊定死了你必須得走你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