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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監獄不斷有人死哩。”她的手在黃黃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臉上冰出一層青。房牆下的蛐蛐,咯咯出刀切青菜一樣脆生生的叫聲。村街上走動的腳步,踢踢踏踏,把從河溝爬上來的水聲,踩得七零八落,如從樹冠上漏落的一片片月光。腳步漸漸遠去,水聲又彌合着走進院落時候,她説明兒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戲法。
4依照鄉間的説法,要招子當然是自己親自去了更好。至少這樣更見其虔誠的顏。梅同婆婆一道來了。
張老師説,我説婭梅,你怎麼信了這套。
她笑笑,娘已經獨自往那跑了幾趟,我陪她一次也是應該。語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長的女子所能道出。可究其實質,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兒媳的自己,只有無言無語的黃黃,心裏是明白着一個的確:她想去監獄探望一次那叫狐狸的知青。
狐狸已經在獄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個乾裂的下午,村人們忽然發現棚下的六頭耕牛,皆都倒在紅水豔豔的血漿裏。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個拳頭一般的血,黑烏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的口。牛都死了。
連剛出生的牛犢也未能倖免。仔細説來,這怕要是國家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殺牛案了。為此,新任的省革委會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區的專員,又專門給縣委書記作了從快從嚴的幾點指示,公安局長便親自統領所屬人員,浩浩蕩蕩住進了張家營子。
三之後,狐狸被抓走了。黃黃記得了那時的梅,站在人羣的背後,淚水漣漣。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開始,張家營子的八名知青,已經走了五名,僅還有它的主人梅、狐狸和另外一人。梅似乎早知是狐狸殺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時間的事,然被抓走卻是一定了的。所以她並不到驚奇,只到對狐狸的惑和戴上手銬的酸楚。同一節火車把他們運出省會,同一輛汽車把他們運到縣城,又同一輛牛車把他們拉到這張家營子。至今,該東的東,該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監的正走向囚車。留下的和這張家營子,後是依然出而作,落而息。人世的蒼涼,這當兒如雨前的烏雲,罩在台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處,是被考究為文化層的黃土,這土上站的人們,卻一片片死着不言,只有狐狸走向囚車的腳步,咚咚咚地炸在地上。狐狸走在村人們給閃開的通道上,囚車的後門向他敞開時,他用手抓住了門邊,手銬與鐵門相碰的聲響,生脆如鐵器敲打着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可是,他縱身要上車時,卻突然轉過身子,在人羣中搜了一眼。
一名男知青和梅擠了過來。
狐狸對男知青説:“知道我下落了,給我送一條煙。”男知青點了點頭。
狐狸又對梅説:“婭梅,返城以前去看我一次。”梅也點了點頭。
狐狸又説:“萬不得已,也不能和張天元結婚。”梅沒有點頭,淚卻怦然地碎在台子地上了。
5鎮子是很夠古老的,黃黃覺得,鎮子的降生,沒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還在它極其幼小的時候,踏入這個鎮子,大街的有些地段,曾是新房新舍,牆壁光潔平整,滿街趕集的鄉下人,臉上都漾蕩着粉紅粉紅的笑。笑是過秋的那種撲鼻的香味帶着落地的果實和穀草的乾焦,在鎮子和鎮外任何有人的地方跳動。你走到街面上,和善的買賣聲不絕於耳。供銷社門口如同廟會的街口,進出的人羣,擠出鹽的汗味,還有食堂、饃鋪、燒餅棚、包子館、楊記鐵鋪、針線小店、雞蛋市、菜市、豬羊牛馬市、染店、糧店、牙醫房、照相房、中藥房、洋貨房,等等雜七雜八,混沌着熱鬧在鎮子裏,亂哄哄一片可又自成規矩。臨街的牆壁,釘了一行行洋釘,掛着許多待賣的獸皮。
可是這一些,在今兒全都沒有了。儘管還是熱鬧,卻絕然不是一種味道。黃黃在街上走着,瞪着驚奇的雙眼,想,沒有三百年,哪能有這翻天倒地的變化?它一會跪在主人的前面,一會兒跟在主人的後面,東張西望,其模樣很象尋找舊時的印象。
這已經走了大街的一半,原先的幾家飯鋪都閉門關窗,大門上貼了叉的白封條。她們立在一家飯鋪門口,梅説:“都封了。”婆説:“為啥?”梅説:“革命嘛。”婆説:“革命呀。”梅説:“這不是張家營子,你小聲。”婆媳又開始往前走。黃黃在她們前後顛顛兒跑。説大街上冷落是談不上的,閒人依然的多。他們的穿着,本來已經開始考究起來,款式和顏,做工和布料,已經在鄉土社會領時代之先,可到了如今,卻又物不極而反,考究到不考究的程度。男人們一律綠的藍的,女人們也一律綠的藍的;老人略有變化,無非多一樣黑。男人們是一律不梳頭的,無論老少,一兒光頭或者平頭,走在街上,如遺落在樹上的壞蘋果壞梨,黑黑枯枯。卻鮮明亮亮的擎在空曠的天空。女人們無論老少,都是一的剪髮,披一件深紅的方巾。這種單一的景象,不免令人覺得古板可笑。相比起來,梅雖是比鎮子更偏僻冷落的鄉下人,卻到底是在省會長大到十七八歲,氣質風韻,都是大城市的意味。下身雖是在鄉下裁剪製作的仿軍用綠布褲子,褲管卻少説瘦了三寸,上衣雖然是學生時代的舊衣,卻畢竟是燈絨的布料,小是小了一點,然因小又在下襬接了二寸寬的紅絨布,穿上去紅得燙眼,彷彿在她身上燒着一圈火光,反更加招人眼目,使人一看,便知這是城市的學生,下鄉的知青。她們從街上走過時,有許多人們扭頭看她,這時候優越和不能返城的憂愁便混合着在臉上。為了不使婆婆看將出來,她便走近婆婆,去取婆婆肩上的包袱,不想婆婆把包袱拿得更緊。突然説梅呀,到招子廟會,你有沒有別的事情?
她突然淡下步子,身後緊跟着的黃黃,竟不經意地撞在了她的腿上。
“就是想看看和尚到底什麼模樣。”這樣説了,梅又冷丁兒後悔沒有説出什麼,比如説想去看狐狸一眼。眼下不説穿了此話,到了監獄門口,又如何能説得出來?
梅的心裏,因此潤潤地陰沉起來。
6狐狸這個人物,黃黃也一樣十分悉。黃黃的老家,其實就是張家營子西邊的知青點。知青點的房子是幾間土瓦房,立在台子地上,如一户新的人家。黃黃出生在夏天,記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顏,冰天又雪地。村後的山樑,本來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樹,在白亮亮的雪天裏,光禿禿如一個白饃了。沒有太陽,山上卻有一層虛暈。那是雪光。雪天裏村人貓在家裏,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聽古。知青們決不和村人呆在一塊,決不和農民混為一談,他們是從城市來的都市人,遲早是要返到省會,過一種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卻又總是不那麼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經返城過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處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狸,還有另外一對,情勢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對兒早就聲稱,今天返城,明天就辦結婚手續。事實上,由不得自己,嚴峻的情勢將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塊。先前的事情,黃已無從知道。黃所知的,就是這年冬天,知青點終於到來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燒早飯,狐狸起牀進來,揭開鍋蓋一看,説人家滾在一張牀上睡着,你在這邊侍候人家呀。梅説這個月本該我來燒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