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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三,黃總形影不離於梅的身邊,無論是進灶房盛飯,還是到張家營小學教書,間或到廁所解溲,走前跟後,絆着她的腿腳。可是,她卻永遠不會知道,黃要告訴她些什麼。前天下午,梅到村頭井上打水。放下擔子,黃不知從哪走了出來,突然跑至井台,咬着梅的褲子,哼哼叫着朝山樑上拽。梅愕然,朝黃的肚上踢了一腳,黃便悽傷地坐在井邊,朝着白果樹山的方向無盡地張望,待梅打完水時,未及挑上肩頭回村,黃的雙眼卻下了兩行淚水。
梅望着黃的眼淚愕怔,沿着黃黃所示的方向,卻只見白果樹的山頂,墨黑在一片山峯之上,進一步細望,也就是一片模糊罷了。事實上,這件事情的轉機,是在昨天時候,十里外的四坪知青點的一個女知青,抱着她的孩子,攜一路風,來到張家營小學,將梅叫至小學院後,笑説李婭梅同志,我要返城了,咱們這批知青,留下的你快成絕無僅有了。
梅抱着人家的孩子,想到自己與人家同年結婚,如今人家做了人母,孩子已滿週歲,能把阿姨叫成大姨了,然自己還是姑娘樣單純着身子,不免臉上有些掛不上顏,倒不是説是她急為人母,或到迫近三十的年齡,不生孩子怕後突孕的痛苦,而是她明確無端地懷疑自己是否會生孩子。另一方面,和張老師結婚,天地良心可證,自己還是女處,如果誰説自己封建古板,不像省會開朗大方的女學生,那倒頗具道理,然説自己行不檢,作風一般,那卻委實是屈解了人。儘管如此,問題卻嚴重到同張老師的新婚夜裏,自己沒有見紅,雖然張老師説,你怎麼還在乎這個。也許你們不同鄉下姑娘,鄉下的重活兒早該傷破了你的身子。可是,話又説回,自己同狐狸相好那些子,卻是村人皆知,如果自己果真不能懷孕,別人心裏能不有雜七雜八之念?現在,抱着同學的孩子,同學卻忽然説你可真聰明,結婚二年,不生孩子,返城時輕輕快快,説走就走,看我,返城手續辦好了,因為這孩子還小,丈夫卻不和我離婚。
梅説:“你真的要離?”同學説:“走投無路。”梅説:“什麼時間走?”同學説:“再在這替他養半年孩子。”梅説:“你一走,咱們這批知青怕只有我了。”同學説:“還有一直和你同班同座的狐狸嘛。”至此,梅突然驚着,問狐狸在哪,同學反而一怔,説原來你還不知道狐狸在哪?狐狸在半年之前,不知從哪被轉押到了白果樹山下的監獄。説:據説是白果樹山那兒,有大片荒地要開墾,有很多犯人被轉押過去勞動改造,開荒種田。至最後,同學説狐狸最恨的農村和土地,沒想到連蹲監也得同農民一樣去種地。這時候,黃正蹲在梅的身邊,兩隻尖尖的耳朵,椿葉一樣豎直起來。藉此,梅想起,黃這些天總引她朝白果樹山的方向望,想起三之前,黃曾同婆婆去過一次監獄那兒的招子廟,心裏不住一個寒顫,生髮了許多對黃的信任和。然可待她扭頭去望黃,黃卻從她身邊如釋重負地伸個懶,扭扭脖子,慢慢往張家營子的方向去了。
11梅子和張老師過往漸甚密,有人以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黃黃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節的時候。台子地知青點的他們,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臘月,有條件的便早早打點行李,回省會過團圓年去了。這裏的所謂條件,就是路費盤纏,一來一回,火車汽車,車費要花二十多元。加之過年的喜,自己久不回去,當然不可以兩手空空,雖然鄉下買不到什麼好的東西,可帶點大棗、核桃、板栗之類的土特產,細加划算,沒有十元二十元,也難以拿它下來。倘若再買一斤木耳什麼,沒有八十元錢的開支,決然打發不了一趟回家過年的所須。五年以後,人們説八十元錢,就如説自己丟了一支鋼筆;十年以後,再説八十元錢,在省城也就是一頓飯錢。然在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歲月,誰家有輛自行車,便是上等的富餘人家。藉此可想,八十元錢對於一個下鄉的知青,實則是一筆鉅額開支。而家裏那邊,母親因病早故,父親是一家煤廠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閒蕩着待業,如此貧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筆額外的負擔。父親來信説,梅呀,家裏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來過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兒都是一樣,一副對聯就算過了一個節。梅讀這封家信的時候,暗自哭了許久,和狐狸説起此事,語氣卻淡得如水。她説你走吧,我不回了,來回的汽車火車,我受不了暈車那個滋味。説時是在女知青宿舍,黃黃被梅抱在懷裏,摟得十分暖和,它望着她的臉,如望着一湖平靜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澀的隱含,就只有她自己心明瞭。狐狸説你是因為錢吧,這樣由我把你車票買了,好壞我父母各給我寄了一百。
梅説:“我家也給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走。”狐狸説:“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梅笑笑,你這何苦,狐狸説不能把你一人留在鄉下呀。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梅説這兒有吃有住,倒還清淨。如此,狐狸便同其餘一道走了,落梅一個孤零,獨自守在台子地的知青房。節下了大雪,漫天飄舞,銀白世界,溝溝壑壑都堆着白的顏。梅原本也是準備了過年的米麪菜蔬,可遇了這場落雪,心境分外淒寒,獨自躺在牀上,或坐在火邊抱着黃黃,便倍人生的孤冷,有時候,淚會愴然而下,滴在黃的頭上。黃黃由此,也領略了人世滄桑。梅索不做飯了,它就陪她餓着,有時一天無食,也沒有一聲叫餓。可沒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張家營子喜慶的鞭炮聲斷斷續續。各户人家,都開始在門上貼了大紅對聯,在門框上方兩角,了柏枝,平常不見的香爐,也都不知從哪取了出來,裝滿黃沙、紅土,或以糖米代沙,將主席的偉像清到一邊,把祖宗的牌位遺像放在原先偉人的位置,再或乾脆,使兩者並列起來,平等於桌上,燃起了三炷草香,在香爐,青煙繚繚。而知青點這兒,梅在牀上,扯被子蓋了腿雙。依偎着枕頭,默默地半坐半躺,雙眼茫茫地瞅着窗外的皚皚白雪,任孤獨冷寞,烏雲樣壓在屋頂,侵入屋裏,籠罩着自己。就這個當兒,黃黃從她身邊離開了,不久黃黃領着張老師的母親走了來。來請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餃。
梅便去了,領着黃黃。
走出知青房時,梅才看見張老師原來一直立在門外的雪地,飄落的雪花將他埋成一個白絨絨的雪人。他的雙手端一盆漿糊,凍得紅光燦燦要掉在雪裏,和周圍的銀相襯得十分豔亮,彷彿白的紅的都是一種假的顏。至此,梅才看見,知青點的各門,都有對聯貼着,內容嗎,自然是那個社會與時代慣用的聯,如:抓革命促生產欣欣向榮,鬥私字材公字蒸蒸上。再如:上山下鄉紅心一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之類。可梅這門框的聯句,意味卻忽然變了。
上山易下山難山陡崖峭出世易入世難好自為之橫批是:豁達人生梅將這聯低聲了一遍,不覺悽然心動。説是你寫的天元?張老師説抄人家的。梅説字不錯,擱解放前,你可以上街賣字。張老師臉上紅了,説別笑話了,就結伴往村裏走去。然僅此幾句,大有靈的黃黃,已經從那語氣中聽出梅對他的尊敬,深情厚誼是談不上的,可説薄淡卻是顯然的不確。及至走進村莊,梅看到各家各户的門聯,都是出自張老師之手,且內容都不是免費的俗話,譬如:不圖家境餘富,只求門第書香;鄉壤人家鄉壤人心鄉壤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行等等,説起來也都是抄寫書聯上的字句,可在這抄寫之中,也就顯出了張天元的不凡,什麼門、什麼人家,寫了相應的句子,而不是隨便的紅紙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説那字,在城裏非書香門第,決然找不到有人寫得如此蒼勁。更不要説這個時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們這批下鄉知青中,即便擴大到她那個高中學校的老師同學,也是人人提不起筆的。從村街上走過,你如同走在張天元美術作品展的長廊上。只可惜他是生在鄉間,又在這個非常的年月。如長於都市,換一期時代,焉知他就不會成就了一番事業?
梅説:“天元,你要是城裏人就好了。”張老師説:“農村也沒有啥兒不好。”長長地嘆下一氣,梅不再説啥,穿街而過,到張老師家去了。這一問一答,一聲長嘆,黃黃已經神會了那其中的滋味的澀苦。它不時地在雪地跑着扭頭,望望張老師,又望望女主人,在他倆的腿上蹭來蹭去,親眼於其中,陌生人看見,只能以為這人與黃黃,還有隨後的那人,是一個家庭必然無疑。
12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張老師家過的這個節,似乎勝於往年在省會過節的愉快。這一點,黃黃從她那總微帶紅暈的臉上能看將出來。有時候,黃在地上喚着,能嗅到女主人呼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張老師在屋裏相坐閒談,而黃是在院落的哪兒卧着,只要耳朵是貼着地面,黃便能聽到他們説了什麼,其中閒言裏的滋味,黃也能品嚐得出。
及至從省城又返回張家營子的知青回到知青點,梅還斷不了説出一件事來,到張老師家閒坐一會。當然,僅由這些情形判斷,還不能説他們彼此有了愛情,而説有一些傾心的愛慕,也許不算為過。梅子在八歲時候離開母親,父親為了她和弟弟免遭繼母之苦,雖剛過三十,卻死下了續婚之念。在這樣的家境裏,作為姐姐的婭梅,十歲已經能燒飯洗衣,承擔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擔。過早的成,使她一方面不失城裏姑娘的單純大方;另一方面,卻因失去母愛而始終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個具有母愛的女孩,説起被家庭温暖融化一類的事,是從來沒有嘗過。這樣,忽然置身於張老師這樣的家庭,因為家裏沒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廂房,前院後院,無不籠罩着火光一樣鋥亮的母愛。進一步説去,第一是她來自省會,省會對伏牛山褶皺的荒僻異常的張家營子人,無異於一個國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張老師年齡相仿的姑娘,儘管當時一個鄉壤之家,想娶一個省會姑娘作媳,實則是同傳於民間甚廣的田螺姑娘之説無二,然處於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兒媳的心理,卻是濃重得很,不僅不讓她進灶房洗鍋洗碗,就連進灶房盛湯也是不行。本來,這是一種尷尬。可張老師在梅面前一再解釋説,我娘年紀大了,説話做事如果傷了你,你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如何會傷?也就是把她當做兒媳看待的一些作為。既然張天元沒有這樣非分之想,自己當然該十二分釋然,如果扭扭捏捏,作派謹慎,語言小心,也就反倒顯出了那種關係裏的特殊。因此上,正月十五以前,梅懶得生火燒飯,幾乎是每天都到張家合夥。當然,你説她純粹是為了一碗飯吃,沒有另外意思,那也決然不是她的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黃黃也能夠體察明鑑,無非不言罷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裏,梅可張老師坐在院落。雪早就化盡,地上光潔虛軟,遠處的山樑呈黃金之。村落也靜得不見聲息。
梅説:“天元,你該訂婚了。”張老師笑笑:“壓沒想過。”梅也笑了:“你樣子厚道,原來也還騙人。”張老師厚下一臉正經:“真的沒想過。”梅也正經:“你沒聽過村人議論啥嗎?”張老師説:“議論啥麼?”
“就我們。”
“沒有。”
“我聽到了。”
“啥兒?”
“還能是啥。”張老師默了一陣,他説你別信他們,農村人就這樣,喜歡説三道四。梅説我不在乎這些,不過有件事我想給你説清天元。她説有人説村裏有人給你介紹過兩個對象,你都回絕了,他們説你是看不上她們,他們説你看不上她們是因為我。你別生氣天元,我想我有話該直説: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鄭州人,我倒覺得我們合適,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讓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説農村不好,我是説怎麼比省會都比這鄉下好。讓我一輩子呆在鄉下,不説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親、弟弟都不會答應的。以前他們説,知青一到張家營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聽了直想笑。現在我知道…你先別吭,現在我知道,娶鄉下的姑娘確實委屈了你。你別笑,是真的,也別臉紅,咱們實話實説,都實事求是。你親眼看着知青們都一批批返城了,沒有一個女知青嫁到農村,也沒有一個男知青娶一個農村姑娘。就是這麼回事兒,沒辦法的事。我説你有合適的就訂婚,要是因為我耽誤了你終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想起來心裏也不安。你別不好意思,我説的都是實話。你也實事求是地説,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葉,也別拐彎抹角,男大當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一口不絕的模樣,張老師聽起來先還一身的不安,至後,也就漸漸適了。
他説:“誰和你説了這些?”她説:“狐狸。”他説:“其實,你該和狐狸訂婚。”她説:“你真這樣以為嗎?”他説:“你們般配。”13説起來,那年從省城返回知青點,倒是狐狸最先趕回來。他趕着回來同梅過正月十五節。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來帶了省會的一些名產特產,還着意捎了糯米麪粉和元宵餡兒。張家營這方地場,土地不差,若風調雨順也自會糧豐草足,但卻是絲毫不出產水稻。南方人一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節時候,才偶有所謂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頓鹹米飯。至於元宵,更是幾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餡是一般黑糖白糖罷了,味道十二分的大眾。狐狸一面向梅展示着帶回的糕點、麻餅、小糖、山楂片兒等,在梅的牀上散開一鋪,一面説我還捎了元宵的粉餡,餡裏有花生、核桃、紅棗,咱們好好過一個正月十五。可他沒意想到梅對這些,卻不是他意想的歡天喜地。他將這些擺在梅的面前,梅又將它們收拾到他的包裏。
狐狸説:“你吃吧,全是你的。”梅卻説:“我爸爸和弟弟好嗎?”狐狸怔着:“你沒説讓我去看看他們呀。”盯着狐狸那略有怪責的臉,梅將那東西收拾乾淨,拉上包的拉鍊,再無話説。既沒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沒有稱道狐狸一句,一時間心裏的蒼涼,便無窮無盡,彷彿一個無水的幹湖,除了幾絲雜草的肆意延勢,連往間清水綠的一絲痕跡也尋它不着。相比之下,回想起仍在面前的張天元一家,細膩熱情,更顯出人與人之差別。無論家境如何貧寒,如母的父親,知道有人返往遠在他鄉的張家營子,不會像狐狸樣捎來許多省會的食物,但他親手製作的油炸麻葉,無論如何會用塑料袋兒裝來幾片。比較説,那麻葉沒有狐狸梢的任何一樣東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替代。算起來除了在和張家相處的時間,每晚躺在牀上,除了翻翻已看過的幾本小説,大多時間,都是在等狐狸回來,等狐狸捎一些家裏那些她常思常唸的情況,等狐狸描摹一番父親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變化,比如又換了一張桌子,牀是如何擺放,怎樣和她上年節所見不同。可他卻一句你沒説讓我去你家看看他們,使梅啞然,而又心境淒寒,一方面恨自己當初忘了待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對我忠心不渝,卻連這點常識之事都想不起來,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將牀上的東西收拾乾淨,提起包兒遞給狐狸,説:“掂你屋裏去吧。”狐狸急白:“都是給你捎的。”梅説:“要吃了我去討你要吧。”幾句話不見熱冷,將狐狸送至門口,便閂門上牀躺下了。也不見得睡着,只是為了仔細想想。要説想了什麼,確又不明不白,只到滿心的空蕩和失落無以填補。這樣捱到落西山,看見夕陽一片片掉進窗內,黃黃在牀邊嘰嘰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節的元宵,照習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該吃上一頓,便起牀拿上那面和餡兒,走進山牆下的灶房,見案髒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氣,默默立了一歇,又提上面和餡兒,去了張天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