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朝著天堂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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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悠悠,光陰荏苒。轉眼又到了麥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東山再起。說回城些鄉村人愛穿的布匹,只要價廉,只要土氣,只要如鐵皮一樣結實,興許脫手會快,什麼款式由鄉村人自己做去。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有了憂苦,常是冬秋景,張老師自然不好攔她,就湊借一千元款子,由她去了。走前她曾想把孩子帶去,一方面讓孩子見見世面,另一方面,孩子的姥爺也想外甥極甚。張老師處於一種多餘的擔心,總預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許就不再回來,或者遲遲不肯回來,沒有讓她帶上孩子,說留下吧,你不在家,讓孩子幫我一個麥收。豈知就是這次走離,再也見不到了孩子。埋了孩子,張老師跑八十里路到縣城給她發了電報。匆匆從省城趕回,到張家營看到的卻是埋葬孩子的一堆黃土。伏在那堆黃土之上,梅從中午哭到傍晚,又從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來。張老師死死地跪在兒子的墳前聽她哭泣。與其說是跪在兒子墳前,倒不如說跪在梅的面前;與其說是向兒子哀禱,倒不如說是向子賠罪。這樣反倒恰如其分。

夜是黑到了極處,山樑上奇異的靜寂。潺氵爰的水聲,在夜黑中叮咚敲響。田野的蛐蛐叫,脆生生地不息不滅。張老師向梅說了孩子的落水,說了自己抱著孩子的呼叫,說了鄉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顛蕩,說了兩個小夥提著孩子‮腿雙‬穿梭般奔跑。說完了,以為她會揪著他的身子哭鬧。讓他還她孩子,十歲的孩子。可她卻沒有這樣,只凝視著黑漆漆的鄉村,叫著張老師的名字說:“我對不起你了,我想返城。”張老師默了一陣,覺得終於等到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他說:“由你,想走就走吧,城裡終歸比鄉下好,只是這鄉下誤了你大半生;我誤了你大半生;你不要恨我和這鄉下就行。”56從這山樑的雪地放開眼去,白雪漫漫,素潔得很。太陽光愈發強壯在雪地跳動。對面山樑上有汽車哼哼地爬著。爬著爬著,車身一滑,就如一塊石頭墜落進一道溝裡。在空中時,汽車翻了幾個遊戲樣的身子,落在溝底,那汽車輪子還在空中轉軋著陽光。老村長望著那翻車,說:“看,汽車落溝了。”張老師把目光落在那轉動的車輪上。

說:“看見了,準是個體屍的車。”老支書說,張老師,我給村長說過是我砍了人家的頭。我老了,沒幾年活頭了。在張家營一輩子是支書,領著村人搞土改,鬧田地,大鍊鋼鐵時,我第一個砸了燒飯鍋。那時候,人都餓得水腫,腫得透明發亮,隔著肚皮看見腸子,我母親躺在上,渾身腫得一碰滴水,十一天水不打牙,集體食堂的人看我是支書,偷偷送來個窩窩,我沒猶豫就又把那窩窩送回食堂。眼下,啥兒世道哩,誰家婚喪嫁娶,起房造屋,都得請村幹部吃一頓,大魚大肥得桌子油。我看著這世道,像看幹水後的大池子,連魚帶蝦,全都成了。臉上硬是憤然,跺了跺腳下的雪地,老支書說真是沒想到,月兩輪懸,天地一乾坤,說變就天翻地覆了。連我家的孩娃們,都他媽和我翻臉,鬧著要去村長家的磚廠做幫工…

我去給村長那東西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眼不見心不煩,死了心裡乾淨。我死了,天上太陽落,地上大水。都與我毫不相干了。我死了也讓他村委會的幹部看看,為人一世,誰亮節高風,連死都替了村人們,誰齷齪小人,見坡便滾,一遇險事慌慌忙忙一推六二五。

村子裡有響動的聲音,叮叮噹噹在雪地衝撞。張老師望著老支書的臉,他看到那失落厚厚一層,雲天霧地。想,當年老支書架一身威風,在村頭高喚一聲,村人皆從家裡擁出。說到西樑上修大寨梯田去,人便擠著去了;說今兒開一個批鬥大會,人就跟著振臂高呼,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可是土地說分就分了。彷彿一個和睦的家,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各奔西東去,僅落乾乾淨淨一片白茫茫的地。連自己孩子也漸次走心。心雖鐵石,寧不悲乎。老支書這一生,也是風霜勞苦,為國為民。只是這最後一舉,為了功名節義,由此一顯,覺得大不必的。人生一世,落,此一時,彼一時;三十年河東,又焉知再過三十年不為河西。張老師說:“家有遺累,你不能賭氣。”老支書說:“不賭氣,我早就不想活了。”張老師說:“你和我不一樣,我無牽無掛。”老支書說:“你還年輕。我看透了這塵世的烏七八糟。”張老師說:“張家營少不了你大林叔。”老支書說:“張家營村長一手遮天了。”水不會長,月不會常圓,張老師說哪有不倒的樹,哪有不散的席,說說話話,村長已幹了四五年,是太陽也該落山了。他說你想大林叔:打死了小李村的人,人命又關天,群架是村長讓打的,村仇是村長讓結的,縣裡鄉里還能讓他當村長?他不當村長,村裡還有誰擔當這擔兒?除了你,再無人能挑起張家營的擔子了。張老師說這話時,臉上滿是厚篤的心誠。他看著老支書的臉,如仰天看著一片雲,低頭讀著一本書。看著看著,雲就薄淡許多,書也讀懂了文意。老支書臉上有了淺潤的紅,像落一樣顯了餘輝。他說就怕村長那東西用酒用買了縣上的人。張老師說,活著才能見究竟。這時候,對面溝底的翻車有人發現了,連天扯地響起血的呼救,便有人群朝溝底擁過去。張老師朝溝底看時,卻越過一道張家營的房脊,看見村衚衕筆直如一道尺子,那尺子的中央缺口,就是他家的大門。大門口的石頭,原是飯時坐的,這時那兒竟坐了黃,端端如舊時大戶人家門口的石獅子。心裡閃動一下,張老師又和老支書說幾句,看看兒子的雪墳,在光中更加明亮刺眼,光亮嗞嗞有聲地過來。他想該回家給娘給黃燒飯了。

他開始往回走。黃在那門石上四處張望。它竟拖著後腿,能從屋裡爬出來,也許院落裡有兩行血跡,也許那石頭上的雪,都已染了猩紅。走的時候,他還看見那翻車的輪子,仍在溝底轉動著太陽。

57黃卻不在門口。門口的石上,留下它坐過的雪窩。往的時候,主人不在家,黃就端坐那兒,目光凝著衚衕的村道,無論是張老師、梅、還是母親或強,從衚衕口搖出來,它就撲上去扯了褲角。等得苦了,它便從那石上走下,在村中轉悠,去尋找他們。許是它又去尋了。院落裡有黃半爬半走的痕跡。西去的村街,也有一樣的跡痕。往西去,正通向兒子的墳地,災難降臨以後,黃多半都能在那兒找到他,可惜張老師今兒是從梁道上繞東回來了,為的是陪伴老支書多走幾步。這時,是張老師最為潦倒的時期,想吧,立在自家門口,看那昔歡樂溫暖的家宅,不知為了什麼,轉眼間就家破人亡,離子散,痛苦一致使他喪失了自己的本,不事生命,自暴自棄,想離塵世,又猶豫不決,內心的痛苦,如荊棘的鞭打,夜間常常悲不自勝地垂淚枕上。自然想同老支書多走幾步。他當然不會知道,正是這多走的幾步,又釀出了新的災禍。這時候淚是沒了,心裡剩下的是空空蕩蕩,無著無落。因這空空蕩蕩,無著無落引起的對死的情,在他面對悉的家時,又無端地生出一些留戀,讓他更加覺得悲不自勝。真不知如何是好。黃去強的墳上找你了吧?我死了黃該如何?村長的哥哥那麼離不開狗。村前的那隻狗丟過半月了,狗皮掛在大夫家後院裡。黃可能就是去了兒子的墳地。梅走時很毅然,無淚無怨,到村頭被黃追上時候,淚水就漣漣。也許那一天不讓兒子去提水,不會有如此多的變故;也許梅不要那麼被時勢左右,那麼雄心幹幾件商事,修通從省城到張家營的獨家商道,不那麼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東山再起,發家暴富,也就沒有兒子下溝提水的可能。她一心想從舊的環境和命運裡解脫出來,才終於孕出了幻滅的今。張老師沿著村街向西走去,腳下踩踏著黃的腳跡,太陽照在他半痴半呆的臉上,如同曬著一塊黃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足,殊不知這一失足,竟成萬古之怨!成了今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尷尬境地。

也許當初就本不該和城裡人結婚。鄉土社會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兩片風景。結婚歸結婚,然而相隨年齡增長,入世愈深,閱歷愈透,同時也終於明白,農民和城裡人的溝通,則完完全全是靠農民對城市人的理解和寬忍,而想讓城市人從本上理解農民,壓也是不可能的。他們有的只是各種各樣的抱怨。可是有了這段命運,張老師似乎也最終明瞭所謂人生是什麼東西。他走在路上還在想,怪不得有那麼多的人信教和信,大概都是為了給自己胡亂找一樣寄託,給生活光景中加些意思。連村長的媳婦,不也一,跑三十里路到一個老廟燒香嗎。聽說一個副縣長為了給母親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個小時。

前面一個男人在門口掃雪,到了面前,張老師才看見是要死的鐵鎖。既然準備死了,立馬縣公安的人就到,現在還一下一下掃得從容,可見他對死也看得很淡。前幾天村仇打架,鐵鎖倒真的舉鍁在人群中喚殺,也許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媳婦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見回頭,人生一敗塗地。因此情怪暴,打孩子可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斷,遇到了那樣打架時候,倒也不失為一次發洩的機會。真是他了,我當然不和他爭,張老師想,不是他了,當然也不能把這天賜良機讓了出去。從私心裡想想,誰的子就比你好過了嘛,你畢竟還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著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陽。太陽墜落西山,永不復出了,人生連末路也該盡了。

“你掃雪啊。”張老師說。

鐵鎖抬起頭來應答,又說你找黃吧,我看見它朝西去了。張老師哎著,從鐵鎖身邊擦過,鐵鎖卻又歇下手來,拄著掃帚,說張老師,我去了兩趟村長家,你對村長說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張老師回過身。

“是哎。”

“你不能這樣。”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張老師正地望著鐵鎖平平淡淡的臉。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是不是你都不該和我爭。”

“這麼說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你看我家的子,能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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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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