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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黄是条极为极为大众的狗,其形象,也平常得十二分可以,往足处去说,也无非同类的一般水平而已。它的不凡之处,在于它记下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
在张家营子,黄黄时不时地凝视一路程之遥的正东。尤在太平南时候,它便常常看见这方百姓所托寄以繁衍人世之希望的那脉名山之下,生冷地坐落着一个监狱。狱门的外围,漫生着悠然野草。不消谁说,草间自然而然开了许多小花,白的或者黄的,粉淡间或浅紫,各各式,目的琳琅。黄黄还发现,监狱不断地毙罪犯,寒凉的声,穿过一片温暖的红,四散开来,自然也走进它的耳朵。这当儿,就会有一阵恶寒,从它背上穿过。它受了一个冷惊,不得不从地上站将起来,朝着正东一阵狂吠。
这时候,狱墙下的野刺红、映山红、仿莲红、金钟红、仲红,而更多的是世界的喇叭花,粉粉淡淡,在声里红得川不息,铺天盖地。红的声,朝狱后白果树山升漫时候,黄黄便凝视着山上的小瓦庙,便见庙里坐着一个孤独的和尚,双手合掌于前,念着佛语,普渡着芸芸众生。也许在他的普渡中,那死了的人,来世或许是一个人物,也亦未可知。
山上的小庙早已年久失修,扭歪的墙柱对你说,它的倒塌,不在今便在明,决然不会超过后天。然而,小店却在风雨飘摇之中,终是过了许多年月,它伴着监狱一地站在山上,却不断地更换它的主人。据说,如今那个和尚,虽非十分的正宗,却也是灵山大寺中正堂主持的同姓同族。情况是否属实,连黄黄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2正午时分,镇子出现在了黄黄的眼里。
黄黄从山梁上下来,站在一座桥上。镇子是果然地比村子要大,且镇子中央,还有一幢楼房,乡村的客车从那开进开出。三月的水,在桥下清清翠翠地,舒舒如无头无尾的一匹绸布。桥下有镇子上的女人,她们把洗好的衣物,搭在河边的堤上树上,先干的布衫、子,便在风中飘飘扬扬,劈啪出猎猎之声。
一个女人说:“听到没?昨儿半夜的响。”另个女人说:“听到了,脆得很。”黄黄从桥上过去,踩着她们说话的声音,轻轻跃跃。它的两个主人也已上了桥头。走过的山梁子,在她们身后渐次地小下。黄黄用它的尖嘴咬咬婆婆的管,又扯扯儿媳的管,便又跳着跑往桥上。儿媳说镇子到了。黄黄望一眼河桥,又抬头望一眼头顶的太。太朗朗。奇怪得很,婆婆说,梅,几点了?叫梅的儿媳抹开她的衣袖,说下一点。真是怪得很,婆婆把肩上的包袱另换一个肩头,说每次从张家营子来镇上,无论是天不亮出门,还是太走到村头出门,到这桥头总是这个时辰,从不惜时。叫梅的儿媳望着婆婆的脸,疑问浮在脸颊之上。婆婆说是真的。上次我去招子庙,吃过早饭才从家里动身,到这儿是这个时辰,桥下有两个媳妇在洗衣物,洗旗子。这次我们半夜起,走完十里路还不见太出,到这儿却还是这个时辰,还有两个女人在洗衣物,洗旗子。
儿媳便笑了。
婆婆正经着一张脸:“真的是这样。”儿媳说:“不定今天又要扑空了。”婆婆说:“和尚说过,三天之内,狱里肯定有人要死的。”儿媳笑笑,也就入了镇子。
镇上笔直的南北大街,劈破了许多民宅,暴地横躺在镇子中央。有一游街示众的人群穿街而过,威严而又荒凉。
黄黄朝着示众的人群不知山高水低地狂吠起来。儿媳说黄黄,你疯了!
婆婆说:“别提去招子庙的事情了。”3午时的镇子,照常是有几分冷清,更况且这个时辰,正是人家的饭时。然在黄黄的眼里,已经远比它的寄藉之地张家营子繁闹了许多。至少在张家营子,见不到有丛人群,将另外一人捆绑起来,前挂一纸牌,让他在背后倒敲着铜锣,慢慢腾腾地穿街而过。而别的旁人,貌似押解,其实在那人身后,并歹真的如何,各自着纸烟,闲谈了什么话题,只待那人倒敲的铜锣,声音淡了,或敲的慢了,才想起朝他股上踢去一脚,再或拿刚燃的烟头,小心地朝那持锣锤的手上戳烧一下。烧一下,那人就要跳一下,将那铜锣敲得响亮而又均匀,使一条街上,都滚动着铜的声音。只要那铜声响亮,这丛人群,也就各持一身善良,说说笑笑,悠闲得如散步一般。这样的风景,张家营子绝无仅有,就连那叫狐狸的知青,把张家营村的六头耕牛,全部杀死,村人也无谁动他过一个指头。
黄黄跟着游街的人众,一跑一跑直到路边的一架井台之上,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同主人到白果树山上的招子庙去,而不是来这镇上赶集。回头一眼张望,两个主人远远走在后边,它就不得不坐在井台的青石条上,稍事息着等她们来到,现出一脸热闹丢失的懊悔。
说起前往监狱的招子庙,黄黄对这宗秘密早已烂于心。虽然自己身为一个畜牲,无非一条黄狗而已,但它却是主人家里极其重要的一员。发生在张家营子的任何一桩事情,它都看在心里。任何一件事情,对主人家的震动,它的口都要随之急迫地起伏。说起来,它是同叫梅的女主人一道走进张姓的家门,而成为张家真正的一员。事实上,张家有的事情,它比这年轻的梅知道得更为详尽而具体。
但是,它却总是沉默着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从它那双小圆眼中看将出来。那双圆眼,不断地出它隐藏秘密的全部漏。这时候,它端端坐在井台的一角,冰凉的石条,使它一路的燥热立刻散去,双眼显得神秘而又安详。末梢挂白的尾巴,舒展着贴在石条上,发散着它内心动的热气,模样儿极像昨夜它卧在年轻的主人身边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是在晚饭以后,村子里静得无声无息,除了村落下面河沟的水声,正艰难地爬上山坡,在各家院落试探着脚步以外,就是夜蝙蝠在头顶的飞响。梅拾掇了锅碗,男主人在屋里批改学生的作业,婆婆从屋里走出来,在月光中迟疑片刻,将梅从灶房唤出,坐到了黄黄的身边。
婆婆说:“梅,你嫁过来二年了吧。”儿媳说:“有事?”婆婆说:“我明儿想去白果树山的招子庙。”儿媳便默下不语,朦胧的月光,洗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黄叶,写了将落的苦愁。招子庙的故事,原在下乡之前,本是城里人对乡土社会嘲的谈资,年少时听过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内心对乡下人愚昧的藐视。如今风云变幻,社会动,使自己不得不沦为一个乡下的民办教师、和张老师结婚,也本是为了对命运的解,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闲适便好。同来落户的知青,断断续续都又返回了郑州,最快的仅下乡三个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货大楼的服务员。要知道,当时的政治形势,导致物资极其匾乏,乡下人买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铁镰与石头撞击取火,是常见的事情。而那做服务员的同学,却又专卖火柴、煤油、布匹等常用品,消息传来,同车来到张家营的八名知青,谁的眼睛都红了半晌。就是最后离开张家营的,也在一家工厂做了三年工人。活虽累些,但工资高得出奇,还在学徒阶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钱。剩下的她,又在张家营孤独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却总是没有名额。到临二十八岁,就是在城里说出这个数字,对方也会暗自哎哟一声。怀着索做一个农民的心境,完婚二年,却从未有过身孕。当然,她不会同一般女人一样因此自暴自弃。医院的医生又明确说你们夫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龄大了。怀着信心有安排地进行夫生活,月经却总是如期而至,从不错误一天,连怀孕的假相也未曾有过。既然成家,当然渴望膝下有儿有女。要认真说来,倒不怕无女无儿,丈夫是村里的老民办教师,不消说的知书达理,行高正,为人笃厚;婆婆虽不识字,却因自己是落户的知青,凡事又都让着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会有如常人一样指桑骂槐。可是自己却受不了没有儿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着黄黄背上的绒。问婆说:“你不是已经去过了招子庙嘛。”
“和尚说无死无生。去的都不是时候。”
“等谁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