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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把黄昏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娃儿便惊惊战战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杂事情;另一半,送给了父母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骨悚然。所以说,只要黄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头上。孙儿上茅厕,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带。女孩娃拉着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天久长,便出了一地泥浆。
这一年岁,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社会上大的动已经过去,小的风波还一接着一,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学,比如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重新选村长,之类之类,都夜夜干扰着乡土社会岁月的平静。不过孩娃儿不管这些。是年他已五岁,虚岁入六了。黄昏在他眼里无边无际。从这时候开始,他都想着那个传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一把火在麦场上烧将起来,就什么都不曾留下,仅有一把灰烬。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条自古至今的河,婉转曲折,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仿佛,没有张家营子,便有了这道故事。而事实上,张家营子是这道故事的后裔,村人们也都是故事的子孙。菊子是为山虎的不专死去的。他们结婚在三月的天。天在三月里,桃红李白,山梁上披绿挂彩。从冬末就开始绽红吐黄的北方梅,在他们的草房后面,渐地衰败下去,然被梅花引开的山草刺、红、节节高和极其平常大众的小红花、野白花,却开得盛烂漫。天的气息,弥漫着这两间孤单的草屋。到了夜黑,远方贺喜的送客渐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时已经疲力尽。回到家里,他们在门口有了,番亲热,菊子开始收拾酒席的残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铺拉被,准备着他们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盘,净了酒盅,把东西归到位置,从灶间出来,忽然看到一只言生从院落跑将出去。自家是没有牲畜的,也许是狼。为了不让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饿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门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树下,重新回到家里,门上院落门,门上草屋门,到屋里山虎已经睡了。上铺的是她亲手织的套花单子,他枕着她亲手制、亲手绣花、亲手装香草的枕头,安安洋详地和衣睡了。他为他们的婚事持了三冬三夏,多垦了一半田地,国存了几缸粮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盖了这三间草屋。这屋里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极,他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她动手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随意地解着。可是,当她解开他的布衫扣儿时,却看见他山峦一样健壮的脯上系着一个女人的兜。那兜儿簇新,贴着他的膛,如挂在山梁上的一块儿白云。她怔了怔,拿过油灯,仔细辨认一番。那兜儿委实是女人的兜。她家乡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过孩娃,都要戴上这样兜儿,护着那猛然大的子下田劳作,胆大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头吃饭,了她的布衫,就出这样的兜。这兜儿是终年不离女人脯的。只有在孩娃的时候才掀开兜儿的一边。不过,那些兜儿多是红的,红得如一片云霞。她曾问她们,她们说红的避,越红越好。不消说的,这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信物,贴身的信物。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躺在婚上,还敢戴着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原先,她以为他厚诚忠笃,勤劳无比,正直老实,却原来他是一个败坏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过她的男人一样,戴女人的兜儿,藏女人的发卡儿;有时,还把女人的耳环吃糖样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浊,如盛雨时黄河泛滥的水。那水粘粘稠稠,涛涛漫漫,卷尽了土地上的尘灰、柴草、猪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脏物。
山虎他们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据说,豹子梁子的人,是黄河边上来的移民。黄河连年改道,泛滥成灾,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庄稼,人们终年过着饥荒岁月。后来,一位老人咬了牙齿,统领家小,便背井离乡,逆河而上,择高安业,在豹子梁上落营扎寨,耕种繁衍,终于又成了一处村落。
山虎是当地土著,家在山林深处\世代以打猎为业。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法极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亲忽地做下一梦,梦见山林起火,风助火势,所有野兽都闻火逃去,偌大山林,连只野兔麻雀也没留下。于是,一家猎户,便活活的饿死山上。梦醒来老人一身惊汗,虽是谎梦,老人还是痛定思痛,带上干粮、草鞋,在这茫茫山地走了三个月零七天,找到这道老虎梁子,见山高水深,土地丰厚,才决定送二子山虎到这种地,自己仍和大儿子回原处打猎,以备果真有一朝一,山人突起,兽们远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为生。
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道歌谣:老虎梁子高又高,树枝树叶在云霄;老虎梁子长又长,头东尼西不能望;老虎梁土厚又厚,麦粒儿长得像石头;老虎梁子甜又甜,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一脚能跺平黄土梁;梁上的女子纯又俏,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子在他身边哭得泪水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脯上,洗了那个兜儿。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成薄薄的气,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在他的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他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绳,朝着梁上去了。就终于死了。
26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带着他的黄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幕亮,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
“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中挤出的溪水,清清澈地在村落里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与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得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碰不到草棵、石头,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乐家园》的书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静躺在一张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菊子死了?”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