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寓意罪孽.2 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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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生出的孩子誰養活?”主任的話噎得她啞口無言。這是婦產醫院,不是亞細亞大酒樓,萬事皆由她説了做數。她望着主任臉上那張大白口罩,以為那是浩漫不可企及的天空。於是,眼角有了淚水。繼而,突然爆發的又一陣陣疼,隨着淚水的出,乘虛而入,一下傳遍了她的全身。就這一瞬之間,她看到了丈夫那張瘦小多詐的臉,在她眼前一閃即逝。她想起了三十歲的時候,她初次懷孕,天元天天守護着她,彷彿守護一盞風中的油燈,生怕那燈光有一閃失。接生婆雖然又髒又醜,可她卻和婆婆一道,不停地替她擦汗,説咬着牙你,把嘴咬破你就不疼了。那當兒,她只到疼痛和興奮各半,在那屋裏熱燙熱燙煮着她。眼下,她生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孩子,還是丈夫的討債人。生強強的時候,天元在屋裏燒水消毒,在牀邊刨坑以埋下老大頭胎的臍帶。現在,到了夜裏,也許丈夫已經和哪個女人滾在了牀上,正播着情慾的暴雨,也許,在哪家豪華舞廳,踩着都市的節拍,一邊摟緊新的舞伴,一邊正盤算把哪個畫家、書法家的字畫廉價到手裏,高價賣給國外的商人。他不知道她正在病房難產。他對此漠不關心。他所期盼的是她同孩子最好一塊死於難產之中,然後,他便當然地繼承了她的那些財產。他動用了她一百八十萬元的存款,在這個城市開設了最大的康華文化公司。可他仍不滿足,他想千方百計從婚姻法中尋找一個可乘之機,離婚時分走她一半的財產。她果真把自己的嘴咬出了血。醫生去她臉上擦汗擦血時,她用手拉近了醫生的胳膊,醫生歪過頭去,把耳朵貼在她的臉上。

“該怎麼你們怎麼吧,我要大人孩子都活着。”醫生直起來。

“我們盡力而為。”一張雙層的白布搭在她的臉上,把她和這個世界隔開了,她聽見醫療器械碰撞的聲音,又冷又硬,叮叮噹噹掛在她的耳邊,如同掛着白白亮亮的幾個冰凌條兒。還有腳步聲,拖拖拉拉,又異常急速。不消説,醫護人員是快步而又腳不離地地走來走去。這時候,她到了向未有過的孤獨。都市的嘈雜聲,遠處火車的汽笛聲,樓後馬路上走向夜生活的鼎沸的市民聲,這一切都不屬於她的,都不能佔有她的腦海。倒是十餘年前的生活景象:狐狸對她不尊重地動手動腳,天元對她奉若神明的思恩愛愛;黃黃時不時地咬她褲角;強強乘借月光捉藏後,在她的喚叫聲中賊頭賊腦從她身後溜回家裏的身影,《歡樂家園》中山虎伴一具女屍睡了三年的圖景,賣餛飩時同唐豹同心同德的奮鬥…這些往事,温暖如地佔有了她的全部身心。還有婆婆,婆婆此時把她引到了另一世界的學校門口,目送着強強走進了一座半廟半寺的學校。又引她到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貨商店,一家坐落村頭的飯館。在商店婆婆説,需要什麼你就拿吧。她説我沒帶錢,婆婆説在這邊買東西不要錢的,你只要説句你們這邊比那邊人世好也就行了。在飯館她們剛剛坐下,服務員就把飯菜端了上來。用過飯菜,婆婆走到那開館的主人面前,她以為婆婆是去付錢,誰知婆婆對人家説,我引着我兒媳到這邊看看。那主人説,多引她走些地方,讓她把兩邊好好比比。就很熱情送她們出了飯館。站在飯館門口,婆婆説這邊好吧?她説果真是好,至少沒有像我現在這個丈夫那樣的人。煩了你就過來吧,婆婆説,不過來到張家營生活也比省會好…生完孩子,從昏中醒來已是深夜一點多鐘。都市的繁鬧,好不容易有了片刻安靜。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輸的瓶子,到肚子又癟又塌,如了氣的一個大氣球。一個護士朝她走來,説你不睡了?她望着護士那張平平淡淡的臉問:“我生了?男孩女孩?”護士説:“男孩,六斤半。剖腹產。可他死了。採取的是保大人不要孩子的辦法。你年紀大了,不適宜懷孕,不能生了。大家忙到現在才都回去。”孩子終於沒能生存下來,在這偌大的都市裏,婭梅仍是子然一身,無論抗爭或者奮鬥,簡或從人生的戰場上撤退,她都將是孤立無援,命敗於都市化的人生之中。

103如果僅此也就罷了,説到底還是那句,一失足成千古之恨。料不到的事情是,婭梅從婦產醫院回到藤蘿纏繞的新宅,本想在六月的夏天,寧可亞細亞酒樓少賺一些,自己也越好好歇息將養一番,所以一連幾天不往酒樓裏去。到了一午後,在家心煩意亂,信步到酒樓一看,上中下三層客廳,空調、電扇都在工作,客人卻寥寥無幾,少得可憐。照説,置炎熱的夏季,吃喝的人少些當是常事。但一樓的冷飲大廳,不説應該滿座,十成有客七八,應是該的。然而,客人卻也是寥若晨星。走到服務枱裏去,蠅子在服務小姐的頭上旋轉盤飛,服務小姐卻睡得十分香。沿街過的汽車喇叭,大吹大擂,聲動山河,驚破了全市的午休,唯一不能驚醒服務小姐的美夢。見此番情景,少不了一場大動肝火,差一點把姑三個字寫在臉上。叫來臨時負責的指派經理一問,才知道她在住院期間,男人來酒樓四次,均是以她的名義,不僅調走了幾位明強幹的漂亮小姐,而且又從帳户上取走了十萬元現金。問説沒有我的簽字,誰也不能去銀行取錢,為何錢就取走了呢?新換的出納取出取款憑據,説本來就有你的手章和簽字。憑據自然是銀行中統一實行淺黃薄紙。婭梅接過那薄薄一紙,左審右查,對着燈光細看,才發現那簽字除了李婭梅的婭旁女字,和自己通常簽字的婭旁女字相比,稍稍瘦了一點,實在找不出二樣。其餘各樣印章,難以挑剔差錯。至此,婭梅才終於明白,乘自己離開酒樓之機,從帳上取走一批款子,是男人蓄謀已久的心安排。無論那筆跡的模仿,還是各類印章的重新刻印,都周全老道,滴水不漏。從各個方面去講,同光明大商場的老闆唐豹比較,這位合法的男人,也許才是都市真正的主人。有了此類情況,不要説離婚的事是越快越好,就是有能力將男人送進班房,也是當該。孩子死了,財產損了,年齡失了,甚至連生存的力氣也一下減退三分有二。婭梅什麼也沒説,從酒樓回到新宅,喝了一杯開水,鎮壓一下動的情緒,便抓起電話,撥通了北郊的康華文化公司,找到自己所謂的丈夫。

“我是婭梅!”

“聽出來了。你身體好嗎?”

“孩子死了,你趁心如意了。”

“你打算怎麼辦?”

“離婚。”

“什麼時間?”

“越快越好。”

“只要你把財產給我一半,現在也行。”

“我要是什麼也不給你呢?”

“我有律師,還有別的一樣東西。”

“什麼?”

“有一天打開盒子你就知道了。”關於離婚和財產分配,已經是這世紀之初最普遍的問題。律師事務所的公務人員,也最歡這類訴訟,一方分配的財產愈多,他按比例成也愈多。婭梅也自然不是那種任人宰割的主顧。她到法律諮詢處諮詢了有關離婚的財產分配問題,才決定向法院提出離婚上訴申請。可不及她將上訴書遞上去,她便從郵遞員手裏接過了一個從本市北城康華文化公司寄來的極其緻的木盒,如同情人送給情人的訂婚戒指那類盒兒。回到家裏,打開一看,盒裏除了裝有一份平分財產的協議離婚書,在等她簽字以外,還有紅綢包的如淺黃的粉筆頭兒似的一段嬰兒風乾的手指。再找盒裏,還有一封短信,信上説親愛的婭梅我,這是你給我愛情結晶體的第一個指頭,你如果不答應分給我一半財產,在離完婚以後,我會不定期地給你寄去或送去一個木盒,就如當初你每週接到我一封求愛信一樣,寄完我們孩子的手指我寄腳趾,寄完腳趾我寄鼻子、耳朵、眼珠。都寄完了,我一塊一塊寄孩子身上的。總之,你在這個城市,別打算有一天舒心的子。我以孩子父親的名義,從婦產醫院領出咱們愛情結晶的嬰屍,就是為了你後半生不斷接到你最需要的一種禮品。望着那粉筆頭兒似的孩子的手指,她突然之間,陷進了人生命運的深淵之中。她不知該把那一截風乾的嬰指扔了,還是做為罪證送往那些執法的部門。對這些事情,她並不到多麼恐懼,只到一種疲力竭的勞累。一種行將垮掉的覺,如同暴風雨樣向她襲來。就在這一刻中,她想到了多年沒再想過的張家營子,想到了風平靜的鄉土社會,想到了忠厚篤誠的天元,想到了婆婆、強強、黃黃,想到了和天元情意深長的鄉村生活,想到了自己十餘年的奮鬥,就像都市大海的一葉孤舟。冷丁兒覺得自己該歇了,該安安靜靜地過子了。就是亞細亞酒樓徹底垮掉,財產真的分給所謂的男人一半,另一半你如何消受?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兒子,沒有女兒,除了只有行同路人,素不往來的弟弟和弟媳,你到底還有什麼?其餘所有,大約就是對鄉村生活和鄉土社會的回憶了。樓外夏天的炎熱,在葡萄藤上慢慢浸染過來,屋裏的煩悶像發酵的麪糰一般,粘粘拽拽地膨脹着,最終將她包了起來,在使她深繁亂的都市生活將要使她窒息的這一刻鐘,面對着所謂愛情結晶的屍嬰風乾的手指,她終於承認,自己到底是個女人。到底是常人凡胎。到底,與這都市畸形繁華所滋養的一些蛹蟲一樣的人們相提並論,彼此內在的神還是格格不入,於大都市的生活神來説,還是隔着一層。究其原因,是因為女人所致,是因為自小養成的秉所致,還是因為近三十年的鄉村生活,被鄉土社會的淳樸薰陶所致,還是另有別的原因,卻是説不清的。照理,本可以以丈夫寄來死嬰的手指、信件和冒名取款的憑據為證,找好律師,大幹一場,只要法律在這件事情上,略持一些公證態度,再借助一些新聞媒介那種中國傳統倫理的力量,不要説丈夫從自己手裏奪不走什麼財產,進監獄蹲上一段時間,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然而,婭梅卻終於下不了把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因為離婚財產分配不公而送往法庭上去的決心。這種與人為善的弱點,最終仍然是她命運之途上的一個陷阱。最糟的是,明知是陷阱,還要睜着雙眼跳將下去。事情拖過一些子,整個夏冬四季,她都生活在對鄉土社會的懷戀之中。到今年正月,在屋裏似病非病地睡了半月,當自己打開醫生給的一包西藥,看到其中除了十餘個白藥片外,還有一顆黃豆似的東西,拿在手裏細加辨認,知道了那是一團兒乾,是自己所生死嬰的風乾的小雞兒時,婭梅同時也看到了推門進來的丈夫,風度翩翩,身後跟了一個多彩多姿的漂亮姑娘。他説:“你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算了。”她説:“我要告你,送你上法庭!”他笑笑:“你不會,説到底你真心愛過我。”她冷眼相對:“要會呢?”他瞟一眼身後妖豔秀麗的姑娘。

“她父親是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要打官司就得大打,準備打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誰勝誰敗還不一定。”所謂的丈夫領着姑娘走了以後,她左思右想,打聽到那姑娘確是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之女,便一聲長嘆,打消了訴諸法律之念,接受了苛刻無理的離婚條件。於節以後,辦完手續,關起門來痛哭一場,就簡便行裝,有幾分貿然地回到了鄉土社會。

104回到中午十二點多的時間裏來,天元聽見一聲門響,睜開眼睛,婭梅已經走進院裏。午時的陽光,金燦燦地在她臉上照出一種年華方富的顏,淺淡紅潤。若不是昨夜總以為天元會去老房找她,被情愛的動和失望得一夜未眠,她是看去比現在的年貌少小許多。也許這就是都市的本來特徵——總讓人看去比實際年齡少了一些。而鄉土社會,這一點則恰恰相反。比如天元,一眼看去雖然不是十分老相,但決然不會有人説他不是五十歲的人。至多,人家説他不算老的,和你實際年齡一樣。

“你可真能睡”天元説“睡到了午飯的時候。”婭梅沒有自嘲自責,也沒有什麼難為情的。

“你説你晚上去同我有話説,我等你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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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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