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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天元和副村長的婚事,沒有開始,也無所謂結束。然而僅此,也被村人放肆地嘲笑了一番。村長說天元原來是呆子,讀書教書變得傻兒兮兮,壓兒不知道社會發展到了哪步田地,年輕輕的副村長他還不討。他知道副村長那女人存了多少錢?買玉石做磚也能砌起三間樓房。於是嘆聲、惋惜聲噓噓一片,風起雲湧了很長子。在很長的子裡,張家營的村街上,汩汩動的都是對天元的嘲笑聲。男人們到責任田種地去了,或到劉城——那時候還是劉鎮——做小本生意去了。女人帶著娃兒,到村頭說三道四的議題,也就是張天元這個男人,怎麼就不像個莊戶人家,雖然你是教師,可到底還是農民,是農民就不能終夾著書本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樣子。於是,女人猜測,和天元睡覺,到底是什麼味兒。據說,他和婭梅一起,每晚都要洗澡,不洗洗那樣東西,女人就是不讓上。上了也不讓碰她。說到最後,便都忽然明白,原來天元和大城市的漂亮女人睡了十幾年,是無法習慣這鄉下女人了。所以連那副村長也瞧不上眼兒。
“副村長咋樣,也還不是鄉下女人嘛。”其實,天元倒不是如此。婭梅回來那天,進村是傍黑時分。落的餘輝,鮮鮮亮亮鋪在山樑上,無論村落房舍、溝壑小溪,都癢酥酥地披了這淺紫淡紅。天元正在新房收拾簷下的水地,要去洛陽走了,怕雨季到來雨水汪到牆上,便提前挖一條排水溝,有備無患。這時候,母親忽然在哪個角落說,天元,婭梅回來了,你還不快去接她。直起頭來,找不到母親的人影,便又彎幹活。母親又說:“快去吧,她到了樑上。”把鐵鍁靠在牆上,將信將疑時候,跑進院落一個女人,滿臉鮮紅,三十一二的歲數,看上去倒像二十四五,又渾圓,又俊俏,嘴偏厚,一眼望去,總讓人覺得她要用那又紅又的厚朝你親吻過來。然而,她卻不會白白那樣。她是張家營的啞巴新娶人家的二婚媳婦,孃家是劉城的。原來的婆家也是劉城的,那個男人被抓走了,判刑二十二年,剝奪政治權力終身,這些情況張家營人所共知。至於詳細,到底犯了什麼罪,卻都不太知曉。總之,男人住牢房去了,她不得不下嫁到偏僻的張家營來,雖然新的男人是啞巴,也就只好忍氣聲罷了。她跑到天元面前,呼重,脯起伏,說張老師,怪不得我送到門上你也不要,原來是有女人立馬要來。這件事情,說起來遠在村裡女人們的街談巷議之後。實際上,是在他去洛陽給人家做家庭教師之前。有天午時,他去井上打水,碰到這新入村的女人也在井上。因為井深,她無論如何絞不了一桶滿水,到井口看看,只有半桶,便又把水桶系進井裡,如此三番,天元來替她擺了一下井繩,水桶便就滿了。因為自己是個男人,擺了井繩,自然要替她絞上水桶。做完這些事情時候,抬起頭,才發現她在痴痴看他,就像讀一本渴念已久的愛情小說。她說你是張老師吧,他點點頭,她說我是啞巴的媳婦,結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只有你沒去。他說我得教書,脫不開身。她笑笑,一層鮮紅在臉上跳跳蕩蕩。
“我也愛看書,什麼時候去借你幾本書看。”說完這些,她不等他點頭與否,便挑著水桶走了,看她挑水的那種架勢,扭扭捏捏,便知道她是很少乾重體力活兒的女人。事情,似乎是說說而已。誰知幾天之後,吃過晚飯不久,張老師從山樑上納涼回來,天氣有了幾分涼,門上大門想睡,進屋便發現她坐在邊,藉著昏黃燈光,正在他頭翻看小說《歡樂家園》。那一夜,她穿了裙子,和二十多年前婭梅在樑上納涼穿了裙子一樣,寬寬大大,飄飄揚揚。上身是一件杏黃褂兒,杏黃上有一團團的紅點,時疏時密。看見天元,她坐著沒動,放下書說:“我來借一本書看。”他立在隔牆的門框下,如鑲在其中的泥像,臉上僵了很厚一層慌亂。
“借吧,”他說。
“不借了,”她笑笑“啞巴今夜兒不在家。”他問:“幹啥兒去了?”她說:“到劉城賣蘋果去了。”他說:“那你趕快回去看好門吧。”她說:“我把門鎖了,今夜就不回去了。”說著,她動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先解脖子扣兒,一個一個朝下,很快就解了五個釦子,出鄉下女人很少戴的罩,端端地坐著不動,等他過來。算起來,張老師已經十餘年沒有接觸過了女人,對女人的一切都已經開始陌生,甚至對那些第之事,似乎也完全淡忘。然就在這一刻,劉城的女人,端端地擺出自己的脯,等他走將過去,如同她在口渴到將要昏的男人面前,端出了一盆涼陰陰的聖潔的白雪。他朝她瞟了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婭梅在一起的夜夜。那些快樂時光,仲的溪水樣,清清澈澈,歡樂樂,從他的心底淌過去。使他到口乾舌燥,喉嚨如一條燒紅的鐵管,只要稍近那一堆白雪,便會吱吱吱地生出焦燎的白煙。可是他說,你別這樣,我是老師,我清清白白一輩子。他這樣說的時候,嘴發抖,聲音乾澀,像大夏天苦悶的氣候裡刮過的一絲熱風,不消說阻攔不了這漫無邊際的酷暑。她盯著他扭曲哆嗦的臉說:“你不是老師,你是呆子。你不過來你會後悔一輩子!”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盯著她端來的一盆白雪。
“啞巴他給我叫叔你知道吧我是他叔。”她說:“啞巴他叔也是男人,不能可憐一輩子!”他說:“你知道我多大我是過了五十歲的人。”她說:“我知道你五十要找的就是五十歲的人!”他最終朝她走過去邊走邊說:“這樣會毀了你和我…”她開始脫裙子邊脫邊說:“都什麼世道了,你還這麼呆。你害怕我就不讓第三人知道這件事。”96事情若是僅此也就罷了,大不了落一聲一失足成千古之恨而已。可是,張老師沒有料到,完了事情以後,她赤條條地躺在上,說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忽然使張老師無地自容起來。她說張老師你到底年紀大了,沒有啞巴的身體好,可和你做那事情我能說話,和啞巴說啥他都聽不見,比起來你還是比他強些。這樣說時,她心滿意足,臉上是常的快樂和幸福,並沒有像他那樣對突然邂逅的情愛,懷著無限的恐慌和。夏天的星夜,在窗外燦爛得十二分耀眼,星光月光,在窗上明明亮亮例如一塊冰了。天元心裡燙得厲害,彷彿一鍋開水煮得他渾身發抖,直到望了窗上的明亮,才到稍微的平靜,且這一平靜,剛才的大汗淋漓,驟然之間,成了滿身的雨滴,整個兒人樣,如同從歹毒的烈下跳進了刺骨的冷水。他了了草草抓起下衣穿在身上,光著膀子坐在頭,用雙手揪著自己的頭髮不言不語。有風從窗口擠進來,涼蔭蔭地在屋裡走動,他到那風一絲一絲地從他身上颳著,很像一條條冰涼的青蛇在他身上緩慢地爬動,在尋找突然吐出毒舌的部位。他冷丁兒打了個哆嗦,一股悔恨便鑽入他的骨髓,蟲子樣咬著朝前鑽去,直鑽到他的心深之處。她說:“張老師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滿意?”他聽她那熱乎乎又粘又稠的話音,彷彿是從地下鑽了出來,又陰又冷。事實上她說得十分體貼,可他覺得實則尖刻。他竭力想避開她的體存在一會。他到她雪白松軟的身子,正如一個幽靈,在慢慢把他引向深淵。他把目光擱到窗子的明亮上不動,藉以立馬恢復自己一團亂麻的意識,在內心深處,展現一下自己一生的經歷。他想到幾天之前,曾經有人來介紹他到洛陽做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師,說月薪甚高,不要一年,就可以把他蓋房的欠債,一筆了之。可那時他沒去。沒去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自己是五十歲的人,已經懶得那些人生的奔簸。與其在過了五十以後到不適宜的都市寄人籬下,倒不如在這生於斯長於斯的鄉下了此殘生。可是,那時要隨人去了也就好了。他把目光從窗欞的冷光上收回來,硬邦邦地放在她散著熱氣香味的身子上,糙地說:“你把衣服穿起來。”她坐起穿著衣服。
“我看你有些怕了,”她說:“我不會讓人知道。”他把頭的裙子給她。
“以後你別這樣了,”他說“我做叔的對不起你和啞巴。”她毅然地擺過頭來盯著他。
“什麼叔啊侄的,無非上一個祖墳罷啦!”他勾下頭去。
“無論如何是一個張字掰不開的。”老腦筋,她穿好衣服,跳下去繫著釦子,動作輕捷得委實不像她那個年齡的作派。她說你睜眼看著這社會都到了哪個年月,你還像過在上一世紀似的。不要說人家南方,就是北方的城市、縣城、集鎮,也找不到你這樣的呆子,也找不到像你們張家營幾十年一成不變的村莊。她跺了跺腳,把剛才急於上時踩在鞋上的土灰跺掉,又了一把額上的頭髮,說張老師你別不像男人,這張家營就你文化深,你再想不開這樣的事,張家營也太深山老窩了。啞巴明天還不回來,你給我留個門,到時我過來。說完,她便轉身走了。天元喚著說你明天千萬別過來。可她既不回話,又不扭頭,譁一聲打開屋門,便踏進了院落的月光裡。她的腳步聲如踩在水中一樣,將月光蹚得零零落落。她走了,他便猛地到一絲空虛和幾分畏懼。彷彿她把他推向了陰暗的森林之中,預到那行將發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熄了燈去,躺在黑暗的深處,如同躺在一副棺材裡。(外的黃黃,這時也從村裡晃盪回來。在院裡哼嘰幾聲,回到窩裡去了。他在上,目盯著一片幽暗,輾輾轉轉,不能入睡,直至天將亮時,要睡時母親又從那邊走了回來,說她看見村裡新娶那個劉城的蕩婦,從家裡走了出去,問天元她是不是來了家裡。天元望著母親一臉的疑惑和怒惱,想說她不過是來這兒坐坐。可不等話說出口,母親便一個耳光摑了上來,說你個不要臉的兒子,五十歲的人了,竟還敢這樣傷風敗俗!既如此不見骨氣,人家先前一個個給你介紹媳婦,為何都一口回絕,模樣兒還真的和你戀著灰梅似的。
“你說,”母親吼道“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決計第二天將劉城的女人拒之門外,懷著仟悔的良好心理,捱到第二天夜裡,本來將大門閂上也就是了,可又沒閂門,及至她到了眼前,望一眼她過了三十卻是不像三十的年齡,看看她豔紅的嘴和挑逗人而又明亮的眸子,便終於又被她的誘惑帶進了深淵裡去。來的時候,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快樂。去的對候,留下了罪惡所帶來的無盡恐懼,還有母親的責難,婭梅的嘲笑。有的時候,為了聊以自,也曾想人生在世,並無所他求,活一天說一天,自暴自棄地偷生算了,橫豎婭梅已經結婚,自己也大可不必對她念念不忘。可更多的時候,卻是獨自坐在屋裡,或站在站了大半生的老君廟小學的講臺之上,可怕地想著自己墮落的恐懼,一次次地死心要與一刀兩斷,乾乾淨淨活到死時罷了。站在邊上,望著天元這樣人生的過程,實在為他痛苦難受。然而,並不等他最後拿出這樣的舉動,人家就笑眯眯地他這樣了。第五個晚上,劉城的女人按時來到他家,做完那些事情,不慌不忙穿著衣服,說啞巴明天回來,明晚我就不來了。他說以後你都不要來了,我為這事提心吊膽。
“我不會讓人知道,”她說“我一共來了幾次?”他望著她那張平平靜靜的臉。
她說:“五次吧?”他依然望著她那張俊秀平靜的臉。
她說:“村裡人說你寫《歡樂家園》賺了很多錢,我也不會要你太貴,你看著給我吧。和你在一塊我高來得又多又快,有情和沒情就是不一樣。我恨那啞巴。恨歸恨,愛歸愛,我也總不能白和你睡。眼下興的是這,我若一分錢不要也無所謂,可那樣顯得我太傻。你不能讓我辦太傻的事情張老師。”97劉城的女人脯起伏著說,我送到門上你也不要,原先和我在一塊的熱乎勁兒,現在是一星半點也沒了,鬧半天是有省會的女人立馬要來哩。快去接吧,我以為多年輕漂亮,原來不過是半老徐娘。劉城的女人這樣說著,並不怎樣嫉妒婭梅的到來,似乎反倒為發現婭梅已經年過半百而幸災樂禍。她看著張老師那張將信將疑、半痴半呆的臉,又說你快去接她吧,已經到了樑上,老夫老了,十餘年不見,好好熱呵熱呵,看看是和她睡著受活,還是和我睡著受活。說到這裡,劉城的女人就轉身走了,部上的,掛在扭轉的肢上,彷彿是隱藏著急於出籠的兩隻動物,將她飄飄揚揚的裙子,頂撞得嗦嗦發抖。張老師望著她的身影,似乎是望著一隻尋釁鬧事的虎狼,既痛惡厭棄,又無奈她何。他把她看成惡的象徵,以為是上蒼專意從城裡派她來對自己的懲罰。然而,從實際的角度去說,這個時候,他除了對自己做過的事情的後悔,並不是對自己多麼仇恨。至於說亂倫和道德什麼,也無非是為了拒絕說說而已,談到這兩方面給他帶來了多少痛苦,那倒不是怎樣嚴重。不過原來,從一開始的媾合,他總誤她是對他有著情,或者說,是被《歡樂家園》所動,才使她那麼放心大膽,無所顧忌。及至她向他要錢時候,商量睡一次的價格時候,他才豁然開朗,那所謂的情,一開始也就空空蕩蕩,如果確真有那麼一絲半點,那一絲半點的本身,也被時下的社會得裂痕累累了。那一夜,他獨自許久地坐在院裡,溶溶月光明潔如水樣澆著他的身子。龍鍾老態的黃黃臥在他的身邊,他一下一下摸著黃黃的頭,清涼的淚水身不由己地漫浸出來。黃黃已經活了三十個年頭,身上的,脫落時如被秋風橫掃一樣,然要再生,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時的草坡。它的已經很是稀疏,摸著它沒的頭皮時,張老師摸到了自己五十歲的年齡,心裡不僅微微一抖。在這樣一個歲數,被劉城的女人玩之後,他忽然到自己的蠢笨和對時勢的害怕。他說劉城的女人,原來你是個不要臉的子婊。劉城的女人氣憤驚愕的望著他,如同望著搶了她的東西又反倒說她是賊的人樣。張老師,她說,你怎麼這樣說我,我和你睡了,問你要些錢,又不坑你騙你,而且你怕人知道我就不讓人知道,到頭來你還罵我,分明是你不講理了嘛。又說:“張老師,你去買人家東西不會不給錢吧。”
“我買啥兒了?”
“快樂。”
“你真是賣身子的女人?”
“隨你怎麼說。”
“你們劉城的女人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