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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世界的女人都這樣。”面對這樣的女人,他也是道理上窮窮白白,何況又是這樣一件事情,他知道,母親那時候,肯定躲在哪兒聽著看著。他委實,生怕母親突然站到他們面前。他想打她一個耳光,說滾吧劉城的女人!可他這一生中,又從未打過誰。又知道,劉城的女人這種與鄉下時俗分道揚鐮的氣勢和理論,也是在社會上到處可以講通並得以理解,就是這新世紀的鄉土社會之中,年輕男女不說大加讚許,至少也是可以默認的。他想讓她即刻離開自己,離開還蘊含了她一身向香的鋪,永遠不再踏進這新房半步。他便強拿出一副男人的作派,說你要多少錢你說吧,從此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這爛女人。
“你隨便給張老師,要是沒錢我就不要。”他說:“你說個數,沒錢我去給你掙。”她說:“我經見過的男人不少,張老師,和你一塊我最受活,後啞巴不在家時我還要來,我不想得罪你。你想給多少你給多少,沒有了以後還我也行。”這是劉城的女人離開前時說的最後幾句話,張老師當時並不到多麼可怕,可在溶溶月光之中,靜默著,回想起來,倒是不寒而慄了。不消說,劉城的女人敢做敢為,是說來就要來的,且你不給她一筆錢去,她便更有來的理由。如此,便不能不到洛陽去了,辭掉學校的教師,去寄人之下教私人的學生。就是沒有和劉城女人這場風波,你也不是沒有動過去的念頭。不去,蓋房的這筆大債如何能還?那時候沒去,是因為對張家營的留戀,這時候不去,便是對劉城這爛女人的留戀了。那就去吧,只能如此了。人生的漏,也許只能用躲開才能堵上。不要說劉城女人對你的迫,就是村長家那筆債務的高息,也在一滾大近著,難道說還能繼續風平靜地生活在張家營的環境之中?
也就去了。將教師的位置和到來的轉正指標,拱手讓給了別人。以為自己離開學校,會使村人惋惜吃驚,沒料到村人誰見了都說:“去吧,掙些錢回來,呆在這山樑幹啥。”走了。中間回來一次,還了村長家三分有一的債息,也給了劉城女人一筆。錢是在村頭給的,冬天的北風呼嘯得山響谷鳴,村人都貓在家裡烤火。他從村長家出來,獨自靜靜地走著,忽然聽到身後有緊隨的腳步,回身一看,是劉城的女人,穿一件純的紅大衣,一團火樣朝她燒來。他朝四下望望,冷她一眼,說:“跟著我討債?”
“有了你就給,”她說:“沒有拉倒。”他給了她一疊兒,她數了數,裝進口袋,他說少不少?很有幾分瞧不起這女人的模樣。沒想到女人一樣瞧不起他,說以為你去洛陽掙了多少錢呢,也就是掙一個保姆的工資。說完這些,女人車轉身子,又一團火球樣滾進了冬天的村街上,滾進了一棟樓房的門樓裡。他盯著她暖暖洋洋走去的火身子,愣在村頭一動不動,冷丁兒後悔給她錢時說過的話和給她火樣的臉上註上去的一眼冷光。這時候,他聽到母親從遙遠的地方對他說:“貓兒,找個女人結婚吧。”98跟著劉城的女人緊走幾步,追她到村口時候,果然見婭梅已經進村,正和村人在村口相互辨認,問候。彼此說些胖了、瘦了、顯老了、你還年輕那種一見如故的話。他看見她時,緊走了幾步,可到了人群邊上,又冷丁兒收了腳步,想起她不僅僅是來看離婚十五年的丈夫,還是來看張家營人,張家營村。確切說,她是脫開都市,到這舊地尋找一絲寧安。於是,他站在人群外面不動了,看著她像看著一位和人人都的客人。那當兒,太陽西沉,村口是一地淺黃淺紅的光,這光和她的興奮溶在一塊,在她臉上跳來跳去,很像了縣劇團唱新戲時舞臺上旋轉的燈光。她穿了針織的裝,淡灰淡白,既樸素又大方,不留心會以為是她隨便穿套衣服便來了,可稍微留神也就知道,這是她著意的打扮。她不想把都市的豪華帶進這鄉土社會里,也不想把都市的淪落帶進張家營。淺灰淺白是否正合了她當時心境,當時的張老師絲毫未怒。他站著望她,她也站著望他。他們彼此對望那一刻,是一陣突來的安靜,連落的聲音,都隱隱約約,吱吱有聲地從西山樑上傳了過來。之後,他先從怔中醒來。
他說:“來了?”她說:“來了。”他說:“顛了一路,回家洗洗。”她說:“從劉城坐車,倒很方便的。”接下,村人便簇擁著進了張老師的新房,都說天元蓋的新房好漂亮喲,渾磚到頂,上下聞不到土腥的氣息,想不到吧婭梅。婭梅不說話,只在院裡仰頭望著房子,幾條掩蓋不住的深紋橫在她的額上,掛在她的眼角,很像有有細的樹枝極有章法地在天空掛著不動。走進屋子裡去,她說天元,老房子扒了?他說還沒有,她便如釋重負地坐了下來。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常,她從一位在村裡時,常常罵俏的嫂子手裡接過一個滿是拉鍊的大包,和任何一個久不回家的村人一樣,抓出許多隻有省會才能買到的透心糖,什錦軟糖及進口的美國巧克力,給大人孩子娃各人一把或者半斤,然後讓大家坐下,大家反倒成了客人似的,拘拘謹謹,說你坐你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然後就都坐了。沒有凳的坐在門檻上,門墩上,亂哄哄地問些省會的傳聞,說亞細亞大樓到底幾十層?她說不到十層,哪敢幾十層。又問二七紀念塔到底是不是二十七層?亞細亞城、鄭州服裝城等等,真的和縣城一樣大?這些又親切、又可笑的問話,她都很樂意地做了回答。問至最後,忽然有個女人說:“婭梅,你又嫁個男人沒?”
“沒有,”她說:“一個人過。”那女人說:“不再成個家該有多受累。”她說:“不累,也沒合適的。”這樣直到落盡去,村頭一如既往地響起女人喚娃兒吃飯的聲音。村人們才零零散散走去。天元也才從灶房端出一碗荷包蛋來。她送走了最後幾個老嫂小妹,回來接過天元煮的荷包蛋,認認真真轉著身子,把房子看了一遍,最後把目光擱在了天元身上。
“蓋房子借債了吧。”
“沒有。”
“我想著不會沒有,借了你讓我還。”
“真的沒有。”她開始吃他煮的荷包蛋。一切都是識的,溫暖的,似乎和她在張家營時一模一樣,不僅是這白裡包黃的荷包蛋的味道,就連盛蛋的陶碗,也是她在這裡時,特意去鎮上買的那種不大不小的細花瓷。僅僅在端到這碗的那一刻裡,一種又苦又熱的血便開始在她脈管裡急速動,使她到,僅僅是為了端一端這碗,吃一個天元煮的荷包蛋,千里迢迢回來一次,怕也是值得的。
他在她對面坐著看她。
“既回來了就多住幾天。”她說:“你不是還要去洛陽教人家的學生。”他說:“不大緊的。”她說:“這一年我老做夢,老夢見你媽叫你貓兒貓兒。”他說:“我小的時候就叫貓兒。”她說:“我在張家營幾十年也沒聽誰說過。”他說:“你快些吃,鍋裡還有。”婭梅便一邊大口吃著,一邊用手撫摸著臥在身邊的黃黃,她哭了,黃黃也了老淚。這樣把碗端在手裡吃飯,是已經十五年沒有過了,不要說在省會鄭州,就是一般的城鎮人家,吃飯也不許把碗擎在手裡去左顧右盼,更何況這些歲月,隨著亞細亞酒樓在亞細亞商業大街的進一步鞏固繁榮,她除了早餐,中午、晚上兩頓,不是你請我,便是我請你,一頓飯被幾家商人請去,也是極為時常,哪還允許你獨自端著一個大碗,逍遙自在。屋門外的院裡,依舊如了鄉俗,栽滿了一棵棵小桐樹。桐葉已經長大,每片葉上,都點點滴滴著幾粒鳥屎。被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驅趕回來的麻雀,在那小樹上啁啾成一團,嘰嘰喳喳竹竿斷裂似的叫聲,果子一樣從樹上落下來,跌跌撞撞地滾進屋子裡。新房子還有一種溼的氣息,然這氣息的涼意,卻又有幾分浸人心肺。婭梅想到了什麼試論都市的一本書籍,書上說都市不過是一個著賣笑生涯的女。大意是,因為錢的誘惑,女再也不會顧及貞問題,甚至唯恐自己接客不多,破得不夠;在某些時候,那被玷汙的體裡也還蘊藏著一絲純潔的神,神的貞,卻不是金錢的力量所奪去的,可惜都市越大,也越加繁華,那一絲神的貞,也往往在不經意之間被淹沒,有如一場氾濫的大水和一塊長了青苗的土地,土地哪能是洪水的敵手。還說,只有鄉村,遠離都市的鄉村,才是純潔的少女,永遠保護著她珍貴的貞。在那鄉村裡,一聲鳥叫,一抹夕陽,一支雁隊,一縷炊煙,一群牛羊,一句鄉村人野原始的笑罵,無不顯示著鄉村貞的聖潔。
她說:“天元,你這樹栽的好像密了。”他說:“等長成椽子,就隔一棵砍一棵。”99如果說最後決心留在鄉土社會,怕就是端起天元煮的荷包蛋的那刻時分,儘管是個想法,卻對婭梅這二年來,不時閃現的念頭加強了許多。然後經過了昨夜的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的折磨,終於使她決計要對天元去說:“我不走了,我想在張家營子常住下來。”婭梅穿好衣服,推門出去時候,她看到婆婆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閃即逝。這一閃即逝,如同一座橋樑,接通了她和另一個世界的界河。回到張家營的這些天,同天元一道,帶著黃黃,去給婆婆的墳上添了新土,給兒子的墳上添了新土。那些散發著清涼溫馨的黃土,極其旺盛地培植了她對往事的記憶,使她對十五年前在鄉村的生活,產生了不可抑制的追憶和嚮往。說起來,她也是年過半百之人,生命,正從巔峰的高處下跌,今天生著,明天是否還見出,都亦未可知。昨夜她跟著婆婆到另一個世界走了一遭,沒想到,那隅天地也那麼天堂。只可惜,兒子不認她這個母親了。真是料想不到,原來那邊也是一番天地世間,人死了過去,一家還是一家人。強強已經到了結婚年齡,他正在替他張羅媳婦。姑娘是一個莊戶人家。見面時婭梅趕了過去。兒子住的房舍,是那麼破爛,粘在一塊的稻草有一股黴腐的氣息。她說強強,媽給你蓋一幢洋樓,四邊陽臺,採光極好,地毯、壁紙什麼是不消說的,還有一應傢俱,人家有的媽讓你有,人家沒的媽也讓你有,豪華大方,不落俗氣。兒子不言不語,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強強!她這一叫,淚便了。媳婦到了村口。她以為一定花枝招展,至門口才看見是十分的農家。一件紅花小襖,一雙尖腳棉鞋,褲也非常通常。她用一張紅紙,包了一打兒大面值的錢票遞給兒子。兒子朝那錢冷源一眼,依然不言不語,去接見面媳婦了。婆婆在茅屋收拾一遍,借了人家的暖瓶擺在桌上。她對婆婆說,你把這錢給姑娘,也算我做母親的一點心意。
“用不著的,我們這邊不同你們那邊。”轉眼之間,婆婆又到了屋外,跟著出去,才看見整個村莊,皆是草屋茅舍。各家門口,都擺著供人飯時蹲坐的平面石頭。三嬸,有個女人拉著婆婆說,孫子訂婚?立馬見面。婆說。需要什麼來家裡拿。說著說著,姑娘來了。紅花小襖跳跳蕩蕩在村街上,前面是一箇中年媳婦,許是煤人。強強呢?婆婆慌忙過去拉了媒人的手。給你添了麻煩。你這是說了哪家的話。媒人轉過身去,快叫。
“好,”姑娘極有禮俗地叫。
待入了屋裡。村頭響起了一聲扯天連地的牛叫聲。誰家的一群母雞跑進了院裡。二孃,你喝水。強強不知又從哪兒鑽了出來,竟這麼知事達理。又給姑娘端了一杯。不渴。姑娘說著,臉上蕩起一層暈紅。婭梅站到屋門口。沒人讓她坐下,都好像沒有看見她。我是強強的母親。她說了三聲,媒人和姑娘也沒理她。婆婆說,你別言聲,這兒不是那邊。然後坐下說笑一陣,話就拉上正題。
強強坐在姑娘對面,一身侷促不安。媒人和婆婆傳遞一個眼,兩人一道走了出去,在屋外圍著一棵樹看。這樹栽了多少年?十三年,我來這邊那年栽的。哦,你來的晚,多受了不少活人的罪,我都過來了三十多年。你命好。命好的是那姑娘和你家強強,都是不足十歲,便過來享福,一輩子少了多少煩事。
“你家孩子呢?”婆婆問。
“還在那邊受罪,”媒人說:“子不像子。”
“我家天元也是,在那邊孤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