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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拿眼望着梅的脸,冷默了一阵,对梅说你是经理,我是你雇的店员,你说我什么都行。可撇开这饭庄的经营,你是离过婚的女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我从未提到过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该不顾我一个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伤我。梅忽然惊着,仔细去打量唐豹那张冰成铁块的脸,十分小心地说:“你从来没想过重新成个家?”唐豹突然睁大眼睛,脸上硬的冰软化开来,一团雾样盯着梅的脸。他说:“我想过了,我和谁成家?”梅哑了一会,把目光搁到别处。
“我可以把月资给你再提高二百,多存些钱,在农村找个女人总还不是难事。眼下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结完婚把她接到市里,租两间房子,慢慢买两个城市户口,也照样是一户好端端的人家。”说完了,梅以为唐会说些啥儿。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里,新设的办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过脸来,才看见他的脸上无端地浮着一层菜青,就如刚刚画上的颜一样。她不知自己这话伤了他的哪儿。他的眼角向上吊着,双紧紧闭死,仿佛永生不愿开口说话的模样,面对着梅,就如面对着他刺骨仇恨的前。就那么静静坐了一会,便毅然站将起来,甩手愤然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整整三,没有回到饭庄。
73蚀降临在九时四十三分。一开始,太在灿烂中,仿佛有一片乌云遮了一点。都市的上空,东是光,西是影。光与影相接之处,有粉淡淡的红。亚细亚街这儿,全都跌进淡黑的影里。唐豹的声音,还在喇叭中间向外发行,一股股暗黑的东西,从几只高音喇叭里挣跳出来,扩散着向整个都市铺去。一等奖的第九位数已经出来,再过一点儿时候,第十位数从喇叭中炸出时,这些狂呼的人群里,将有一位在转眼之间,暴发成百万富翁。将钱存入银行,坐享私人银行的高息,就是每出国一次旅游,肆意挥霍,也还是用将不完。一万市民在亚细亚街,被新称为奖券的彩票,鼓动得热血奔涌。亚细亚街的地面上,他们把自己呼出的动的热气,踩成扁扁长长的白软条儿,踢来又踢去。第十位数即将摇出来了,人们在骤然之间,割断了自己的呼。一万只头颅,冰糖葫芦样一个串着一个,僵在这都市的上空。喇叭里是吱吱的声音。执法人员,站在特意垫高的桌上、椅上,脖子拉得细长,仿佛上吊一般,在监督那些有可能因未中奖而恣意闹事的人们。摇球如地球一样不停地旋转,骰子在摇球中跳动跌落,从喇叭扩音出来,如伺二月的雷声,振耳聋。唐的声音说,请大家看好彩票,三十秒钟后,最后一个号码将要跌落。幸运者将由此成为本市最富有的人。注意、注意,还有二十秒钟…十八秒钟…十六秒钟——就这个时候,亚细亚街忽然降临了一片黑暗,似乎整条街道跌入了万丈深渊。
蚀降临了。
亚细亚商场那儿,还有一片光。这条据亚细亚商场命名的亚细亚街,在转眼之间,坠入了黑暗之中。从这儿能看见高耸的二七纪念塔的塔尖上,还悬有一片光,仿佛塔尖上镇了一层黄金。塔尖在灼灼生辉,闪耀着它应有的光芒。其余的地方,都仿佛突然之间,黄昏落下了它的帷幕。梅立在港台小发屋的台阶上,刚刚还热汗浸浸的身子,猛地凉凉,如在酷夏突然置身于山巅的风口。她放下了一直提在手里的裙子。人们在黄昏似的暗黑里,拿着自己的彩票,愣怔一会,高声地大叫:“快开路灯!”
“快开路灯!”唐豹在一声声地说着来临的时间。不知他坐在哪间屋里纵这次彩票大奖。不消说,他的周围一定灯光辉煌。他还不知道蚀已经开始。距最后骰子从摇球中跌出还有十秒钟、九秒钟。时间似匹奔腾的快马,一蹄不落一蹄又起地向最后一个号码奔过去。人群开始动起来。喧哗声如黄河在酝酿着决堤的洪水,每一声吵嚷都如一座倒塌的商品大楼。唐豹仍在叫着接近终点的时间。他的声音涂了黄金的光亮和白银的彩,打磨得十分宏亮,每一声叫嚷出来,都在亚细亚街迟迟地滞留一阵,才坦克车的链子样,轰轰隆隆朝着都市轧过去。一团黑暗在快极地向太扑去。现在还不知是发生全食、环食,还是偏食。半天的光在黑暗对面,显得一发明净如洗;半天的昏暗,在光的对面,又一发显得浓重浑浊。一群鸽子在城市上空,突然飞将出来,朝着有太的地方飞去,最后几经盘旋,落到了二七塔的顶上。鸽子像一个亮晶晶的光点,在那耸入云端的塔上闪闪烁烁。梅到像洪水样朝她卷来。唐豹的声音在空中凝滞着不肯扩散,商品仓库那种半腐半香。半温热半霉烂的气息,从他的声音里,雨水样倾盆地倒落出来,哗哗啦啦汇集成一条河,在亚细亚街的地下动,宛若过城市的一条地下河。
梅到脚下有剧烈的颤动。
她走下港台发屋的台阶,借着还有半天的光亮,如同走在黄昏里。借着夕的最后一抹光,沿着街道的房檐和店铺的橱窗,快步地朝亚细亚街东端走着。与其说是走着,倒不如说是躲着。手持彩票的人们,高唤快开路灯的叫声,要掀倒星光商场的楼房。星光商场门面的茶玻璃,在太的影中,似一块被四边拉展的巨大的黑布。漫无边际地罩着它下面等待中奖的市民们。
“最后还有六秒钟、五秒钟…”这咬着时间的叫唤,从梧桐树的枝杈间爆响出来,在人们的头顶持久地站了长长一阵,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扩散到墙壁上、门窗上、树干上,又砰砰啪啪地反弹回来,一部分如撒落的金币样,叮叮当当落在地上。一部分如节里升起的气球,徐徐缓缓升入城市的上空。跌落的一部分,砸着人们的头皮,使头们猛然僵着不动;砸着人们的耳朵,仿佛谁用两个手指,从背后在各人的耳垂上弹了一下,所有的耳朵,都在那弹动中微微地掀动闪悠;砸着人们的肩头,那肩头猛一个哆嗦,有一股凉气,顺着后脊穿梭而下,整个腿双都冷嗖嗖的发麻;砸在手里的彩票上,砰地一声轰响,手僵了,彩票却在无休无止地哆嗦,街都是秋风落叶一样的彩票那金黄的哆嗦声。从亚细亚街升起的那一部分声音,有的挂着树枝,成了布条一样的旗帜,在蚀的风中飘飘扬扬;有的碰到穿过城市上空的高电线,发出一团团砰然炸响的短路的火光,在瞬间照亮了蚀带来的暗黑,如一道闪电滑过人们的眼前。借着这光亮,人们看见彩票还紧紧地捏在自己手里,汗水了彩票的边沿。还有的声音,顺利地升入高空,擦着高楼的墙角,和楼上电视的室外天线,跌跌撞撞飞过高山与平川、河与原野、村落与沟壑,最后融化消失在蚀的影里和深秋的大气里。
梅走得很快很快,闪躲着急于中彩的人们。
唐豹的唤话不舍地穷追她的脚步。
“注意!注意!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即将出来,最后一个号码…”可是,都市的那半天光没有了。整个都市陷入了黑暗之中。白天消失了。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重又进入了黑夜的状态。蚀把这个城市装入了一个黑的袋子里。
74亚细亚街如同夜间突然停电一模样,而在街外,虽似夜晚,却有明亮的灯光。梅终于是摆了亚细亚街繁华的涌。也许这是全食,梅扭身四顾一眼,看不见一丝光,高楼一幢幢横三竖四地立在她的周围。她有一种被什么挤的觉,内又问又。二七广场的路灯,一个个明亮起来。还有经路、纬路,办公大楼,夜间该亮的,现在几乎都亮了。
梅走得极快。她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刚到乡下,对乡土社会还没丝毫的认识。除了陪同一道儿下乡的知青思念这座城市以外,就是对乡村的土气,带着藐视意味的嘲笑。那时候,她不了解乡土的本,以为自己下乡的张家营子,是愚昧和无知的发源之地。冬天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月食。略偏东南山上的一牙月儿,被一团黑影一口口去。正吃饭的村人,骤然间都从家里出来,手持铜锣铜镜、铁盆瓦盆,纷纷向村头的山梁拥去,边跑边敲,边敲边叫:“狗吃月亮了,快打天狗!”
“天狗你走,不走就敲碎你的脑壳!”
“月亮你出来,我们永生永世供养你!”月亮终于是被天狗尽了。世界陷入混沌之中。乡下人都跪在山梁上的寒冷里,敲着铜器铁器,念念有词地咒骂天狗,呼唤月亮。梅同别的知青从知青房里跑出来,告诉队长,月蚀是因为地球在、月中间成了一条直线,遮住了太照在月亮上的光,不要多久,月亮会自己重新出来。队长断喝了一声,说都滚走你们这城里的娃子,不跪下就钻到房里别出来!队长跪在全村人的最前面,举一块水缸片敲得房倒屋塌。村里没人了,静如一片坟地。老少男女,皆在山梁上跪着。孩子们在大人身边,怕得瑟瑟发抖。那时候,自己立在村人的身后,只听到世界的叮当声和呼唤声。仔细去听别的地方,从另一个村头,另一个山梁,有相同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天是冷得不行,人却都在冷中为这个世界专心地祈祷,直到天狗又一块块地将月亮吐将出来,山梁沟壑、村落田野,重又溶在白亮亮的月光之中…
二十几年后,脚踩着食的黑暗,想那乡下月蚀的情景,便猛然灵醒到乡村的笃厚和无私。现代文明纵了的都市,决然不会为失去光明而有丝毫的担忧。亚细亚街上的吵嚷,开始在梅的身后一点一滴地消失。脚下忽然安静,如离开村落和呼唤月亮的乡间。别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这街的尽头。两边的店铺都闭门关窗,在等待太的新生。有一段路上,居然就走着梅一个人。梅仿佛如孤零零地穿在隧道之中,刚刚心中那热热闹闹的烦,在寂静中淡成一湖平平静静的水。她又想起了唐豹,看见唐豹推门走进她的屋里。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过一样清晰。街道上的车声也渐渐稀落。饭庄关门了,店里的人员都睡得香。梅在屋里的上看书,是一本免费的杂志,本市一家协会编辑的商业刊物,叫《人生与伴侣》,一月一期,如街道上免费的通俗歌曲,很能帮人消愁解闷。这是唐豹离开饭庄的第三天。唐走时梅曾让人到他的人、朋友处再三找过,都说他未曾到过那儿。他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开去,梅知道他不消说的还要回来。可她没想到他这时回来。他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里。梅惊了一下,拉紧被子,直了身。
她说:“你,进来也不敲一下门。”他立在门后,穿得齐齐整整,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脸上洋溢着红的海洋,似乎要说啥儿,又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