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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你是我雇来的人,一走三天,也不请假。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不想于了你也可以说。都像你我的生意还做不做。”他脸上的红润立刻消失,如从火边突然进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动和言又止的话在脸上结成腊月的冰青。
她到出言重了,忙缓过一口气儿,松了双手抓紧的被。
她说:“你到底去哪了你。”他说:“去跑我自己的事。”她说:“什么事?”他说:“现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样。”她说:“你有这市里的户籍了?”他说:“眼下在这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梅把身板得更直些,将腿双曲起来,双手箍着双膝盖。她仔仔细细瞧着他那板板正正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了什么病。她从那脸上读到了别样的文章。她早就预到唐不是一般的小镇上的人。她看得出,他在不得势时,可以如古人韩信一样有下之行,但三朝两之后,一旦站稳脚,他是要刮风起的。眼下梅的营业正蒸蒸上,但店员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内已有十余起之多。被新称为服务小姐的姑娘,有的容貌不坏,却不善于应酬顾客,不消说影响生意。有的容貌不错,应酬也来得,在崛起的服务业中大受,然又过分傲气,一般人指挥不了。有几个女孩子才貌俱佳,又听使唤,人也慧,可都是唐豹介绍来的。这种情况,梅早已到是一种危机,总担心唐会自恃本领和对社会的适应,加之在饭庄功德甚高,有朝一他会突然大撒手把儿,在你面前换一副脸。而事实也就果然如此服下,他已经来了,站在面前,似乎准备拆掉戏在高时的一个台角。
梅说:“唐豹,有话你就直说吧。”75如今在这黑暗里行走,静心去想那晚的经过,心很释然,觉得一切都在必然之中。一个从土地上有幸进了工厂的农民,自恃才高,怀才不遇,能把人民币画到以假真的田地,却因子的告发,蹲了五个秋的监牢,今天出来,他就是去替人在街上画伪劣商品的广告,也照样能过一种不坏的生活。只是在狱中的痛苦,促使他不愿再提起画笔。而家中又离子散,无栖身之地,可想他对人生、命运和社会是怎样怀着愤愤的不公,心中莫名的仇恨,决不亚于八百里庭的湖水一样,又深又广。
她说豹子,有话你就直说吧。
他就果然直说了。仿佛是抑久后的一次爆发,他把话说得如倒塌的高层建筑样轰轰隆隆,又乌烟瘴气。他说他不是农村的人。他说他原本也是城里的人,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商业局长,母亲是美术教师,说在他三岁时候,父亲同一个县长的女儿混在一块,便和母亲离了婚。紧跟着,母亲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东农村老家,他说在那儿,他母亲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他说他做梦都想重新做一个城里人,到这个城市来。说这省会郑州,是他心中的首都北京或美国。捱到八十年代末,母亲平反了,他得到了县化肥厂的一份工作,却是一个临时工。他说他画钱就是为了买一家人的城市户口。可又说没想到他蹲监五年,父亲知道,没有去看他一眼,子儿子也没去探过一次监。说他在狱中,终想的就是出来赚大钱,过城里人的子,到这都市来做一个都市人。他说着骂着,仿佛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每见一个人,就要踢上一脚。最后他说他的祖宗八辈,没想到父亲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遗憾没能亲手打他父亲一耳光。说可父亲给他留了一个后姨妈,是这城里的,说他出钱由姨妈帮他买了一个本市户口,说他到底成了一个城市的人。说完了他很祥和地望着梅,显得轻松而又自信,如同在最关键时刻,亮明了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从他那复杂的神态中,梅已经清晰地知道,他自己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饭庄,委身于做别人的帮手。他来到这个都市,是想要把这个都市踩在自己的脚下,而不仅仅是生活在这个都市。
梅说:“你以后什么打算?”他说:“我想和你结婚。”进而他又解释,说他一到她身边就想到和她结婚,只是自己还是农民户籍,还是一个农民。而她却是已经名正言顺的都市人,甚或要成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她提出来。他说他若不是想和她结婚,他决不会做她的帮手,决不会为她的馆子掏力卖命。说现在他有城市户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结婚的事情了。他话说得十分坦然,使梅到自己突然面对了一个赤站着不动的男人,退则虚伪,进则浅薄,而同他一样地站着不动,则显得庸俗。这时候,梅开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外罩,站在窗口,依着桌子,详详尽尽地打量了一会唐豹。
她说:“你是看上了我的店,还是看上了我的人?”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说,你人在乡下待了二十年,咱们都是被农村踢打过的人,且你既不俗,又懂经营,咱两个结婚成家,共同经营饭庄,不出三年,我保证咱们两个都是这市里了不得的人,会有自己的小楼,会有自己的小车。后你守家,我统管,有你享不尽的福贵,享不完的荣华。
夜间的风很凉,一丝丝从窗挤进来,将天蓝的窗帘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桌边,说唐豹,我没说错,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说你看错我了唐豹,咱两个人不一样。你恨城市,也恨农村。你恨你父亲、子、孩子,恨所有的人。你恨整个世界。可我没有什么好恨的。我下乡二十多年,那个叫张家营子的村子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我离婚了不假,但我有愧于我的前夫,有愧于那块土地。那儿埋了我十二岁的孩子,我几乎每夜都梦到他。我想你不一样,咱俩儿不一样。我不想报复于谁,我只想在这市里过一种平平静静我该过的生活。我不是如人所说的那种有大志的女人。赚大钱了更好,不赚了能活着了此一生就行。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能经营的人。我干经营是被得无奈,有朝一,我会跌在经营上:我知道有朝一我会栽倒的。你看错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城市这么大,又年轻、又漂亮、钱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说话的时候,唐豹一直站着不动,板笔直,似乎在人面前弯久了,直起来就再也不愿弯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静,清道工已经开始起扫地,哗哗的声音,水一样进屋里来。”扫帚下的叶子,在风中吱吱吱地卷动,仿佛水上漂动的一样浮物。想起来那一夜虽然风平静,可自己在当时总有处于风口尖之。很自己回城年余的子,没有随波逐,跟着世俗漂,而把自己变成同都市本身一样浮浅的女人。下乡二十余年养成的对人生规规正正的态度,虽在都市显得过分死板,甚至呆头呆脑,但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呆在身边时候,自己打了那位新来的工商所长一记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收敛一些非分之想。要不然,在那种境况下,自己穿着睡衣坐在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单独同唐在一块谈论男人女人的婚姻,据唐以后的行,那时他难能会直直地立着不动,听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评说。直捱到最后,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市里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一摸一把的多,你也别以为我就找不到她们了,如若不信你走着瞧。三年以后,会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后转,可我眼下瞧上的就是你,就是你李娅梅经理。”76现在,梅已经坐上了开往东郊的1001路电车。环行电车的缓缓行驶,像一条又又大的爬虫。被蚀将白天变为黑夜的都市,没有放慢它生活的节奏。所有忙碌的人们依然地忙碌。大街小巷,都亮了路灯,连胡同和厕所,也灯光辉煌起来。在拓宽的街道上跑着的汽车,一律开了车灯。大灯小灯,红灯绿灯,明明灭灭,整个城市都在闪烁之中。这使梅想起古书上万家灯火和灯火阑珊的形容,却又觉得不能概之,说是个不夜的城市,显得俗气而又实话。本来也才上午十点钟。
因为突来的黑笼罩,很多该坐车的人,都在路边立着等待出,一边也可以对蚀有一番科学的议论。上车的寥寥无几,都坐在电车的前半部分。梅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她已经有二年没有乘过公共汽车了。本可以买辆私人的小车,用半年经营的赚项,购买高价的豪华轿车,也是绰绰有余。但她没买。从没想过要买。在本市生意做到她的这步田地,没有私人小车的大约无几,甚至是独一无二。当然,工作车是有的,一辆本产的带拖小车,主要用于酒店买菜、拉之类。她出门不多,但出门时就是唤招出租。不买车的缘故,究其实质,还是在农村待得太久,想到同原夫送礼,花不起一百元的处境,导致张老师没能被大学录取,而至今还守着那块薄土,不免在花钱挥霍时,会有些手抖。今天,开出租车的司机,大都送大款们去黄河边观赏蚀了。市内只有公共汽车。她坐在车后,倒不是由于和常挤公共汽车的大众市民区别开来,而是为了寻求一种安静。曾几何时,在她挤公共汽车的年月,能在车前占着一个座位,也是要高兴许久,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眼下,她特别想找宁静,走出亚细亚街澎湃的繁华,就是为了跟寻一种安宁。到了这般的年龄,到了这般的挣扎,到了这般的境况,着实急需神清静的息。比她晚一代、两代的年轻人,抱定终生不婚不育的人多极。你说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他们听了会觉得你是呆子。如果对此你不说出一番论证的东方道理,他们便笑你是老朽的晚清秀才。想来自己也确实老朽,回城这么多年,功成名就已久,又是离婚女人,既不是为前夫的情守贞,也不是为都市的浅薄相抗,却居然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过从甚密,尤其在亚细亚街的那块地方,想来自己都到不可思议。酒楼的姑娘。好几个都结婚成家,做了人母。还有一个,天生丽质,思想聪,在酒楼做出纳,月资很高。男朋友山遍野,活得十分洒,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她对梅说,你何苦呀经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不抓住青享受几个年月,到时你悔之莫及。这年月,可不是佳人命薄,红粉时乖的时候,生了副绝代才,不能遇金屋之荣,反倒遭一生摧残之苦。细想她的劝说,自然道理很厚,然自己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潇洒女人。有时候,自己躺在上,拿一本看的小说,想昭君夺三千,不免外之尘;贵妃宠隆一国,也难逃马克之死。自己现今一个凡尘女人,在哄哄的社会上,经营一家生意欣欣的酒楼,到底为了谁?为了哪般过得这样清苦?既不是貌不如人,无人问津,也不是为人低俗,只配白眼冷遇。可到底,这些年自己就这么清苦地熬受过来了。
车从街灯下面走过时,她能看见映在车窗里的自己,淡淡一帧肖像,表面并不比在乡下时老去多少。然仔细地审看,眼角的纹路,毕竟风雨霜雪,纵横错,无可阻拦地刻印了许多。似乎还有一白发,从眼角垂落下来。她心里寒了一下,如风到秋天,就看见早落的一场大雪。疑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灯的反光,想自己每洗刷,如何竟没能发现。静心地把脸挪到二寸远近于窗子,等到了下一盏路灯的到来,果然银银上白发,从正顶垂向眼角。心里默默一声长叹,扭身仰在椅靠上,微微地闭了眼睛。
无论是谁在东郊等我,阿猫阿狗我都和他结婚,决不辜负人家一番苦心的好意。梅暗自这样思忖,凉的黑风,淡淡地从窗吹来,把她的头发起又放下。车外的天地,依然没有光,是一种世界无休无止的暗。看见白发时,梅下定了押宝人生于相邀的决心,闭眼走了一阵,却又渐渐有些害怕,也不知在碧沙岗等自己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说在夜阑人静时,才在亚细亚街走动的人。比如说,唐那样的人,那自己决然是要宁死不嫁。一条几里长的亚细亚长街,有几家病医院,本也无可非议。可本市主要治病的专家,也纷纷在这街上租赁房屋,开设诊所,明眼人就不免生疑。二年前,市公安人员曾在一个夜晚,突然在各旅店以查户口为名,进行了搜捕。男盗女娼的事情,来,便晒了亚细亚大街。后来才知,有几家旅店业的主人,之所以生意分外红火,是因为兼营了男人女人的地下生意。其中被抓走的女人中,有原来在自己饭庄做服务小姐的一个女孩,是自己一直欣赏不已的十九岁的城郊姑娘,曾有心把她培养成经营的骨干,以做助手,可因是豹子介绍来的,唐豹撤走,另立了门户,只好忍痛割,让他把人带走。孰料她白天在唐豹手下打工,夜晚去堕落自己,也堕落别人。念起她曾在自己身旁干过一些子,关在街道派出所的黑屋时,去给她送几件女孩必换的衣服。谁知她接过衣服,便泪水涟涟,伏在梅的肩上,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嘱托。
“梅经理,和谁结婚都行,千万不能上了唐豹的当。”问其究竟,不言不语,只是面的泪,漾着不散的追悔及哀伤后的气息。然从她伏在自己身上的搐中,自己看到了她哭落的地痛苦,如秋叶一样无奈。凭着都是女的相通和自己婚过的经验,她已经受到唐的可怕和姑娘面前的无底深渊,两者正如眼下的蚀,在人眼前铺展了无边无际的黑,如若自己没有一双环形车灯那样、能够照亮面前一块世地的眼睛,怕也早就屈身到唐的身下了。
梅坐着不动,无边无际地思想着,双眼却看着车前被灯照着的街景。
77梅和唐豹经营上的必然分手,是在更晚一些的夏天。到了这个夏天的省会,天气热得是十分可以。公用水龙头的街巷,为争抢谁先接一桶洗澡的水,打骂起来是常有的惯例。由于经济的迅速发展,工业用水急剧上升,民用水源时常发生枯竭,加之中原地带又适逢久旱无雨,曾有一段短暂的时候,部分居民用水实行定量供给。整个城市贴了节约用水的宣传广告。为此,几条街巷的居民百姓,曾揭竿而起,到政府静坐、上街游行,以示抗议。那样一种本市少见的政治现象,显见是受了西方社会的影响。这样,政府为了从本上解决本市的水源问题,决定再从黄河往本市开挖一条水路,修建一个大型水厂。由于城市基建工程的长期失控,基本项目投资过多,政府一时拿不出这笔专项开资,便决定成立水源股份公司,投资入股者可长期从公司分红。让水成为商品,而水同空气一样,从总统至百姓,高贵和低都不可或缺,可见入股水源股份公司,将是一项永久的旱涝保收的进项。
梅同唐豹在婚姻上于那晚的谈判,最终结果不言而喻。带着失落和仇恨的豹子,第二却一如既往地开始上班,这使梅始料不及,她起先以为的是他定将愤然而去。可是,他上班了,样子上如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由此也可见他虽为乡下的人,也照样深谙世事,老练通达,非常人所能比拟。饭庄上下,除了当事的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彼此的分歧。甚至,当着众人,唐还和梅开一些不伤文雅的玩笑。事实上,悉他们的人,无论是政府下属机构有关方面的国家公务人员,还是饭庄的常客,都认为他们是老天晚撮的一对。如不成婚,则为天地遗憾。然而,实质上的累累裂痕,已经到了无以填补的份上。梅在经营上的一些差错,如元旦没给工商、税务等方面送去一些国外的挂历、节拜年漏了哪位局长之类,唐豹明知,也不予提醒。至最后一次,二人坐下商议饭庄的前途,已经是这年夏天水源股份公司即将成立,唐着实不愿坐失良机,而自己又无能力入股,才去找梅陈述了自己对水源股份公司前景的希望,劝梅倾其所有,加入公司做一个股东。
梅说:“买点原始股票倒是可以。”唐说:“一定要倾其所有。”梅说:“又不是赌博押宝。”唐说:“将来的水源公司是无本万利的生意。”梅说:“我们又不打算涉足那方面的经营。”唐说:“水是啥,水是人的命。谁在水源公司投资大,谁将来就可以控制水源,控制市民和工厂的用水。进而控制这个城市,也不是没有可能。”梅很惊讶唐这血腥腥的想法。
“你想控制这个城市?”唐很不以为然。
“人要有长远眼光,经商也是这样。”梅苦谈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