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都市之光.3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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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她从车上下来,车下的人便疯狂地涌往车上。结果是车上挤了,她又挤下汽车。似乎车下的人等待进城已经早已焦躁不安,忍无可忍。外面依然的黑天黑地,如黑的风,津津如从湖面吹来。不远处有几排房子,两家商店,一家工厂。这就是东郊了。梅立下不动,等汽车息着开走,把空空留下时,忽然看见被车挡过的地方,在一棵桐树的枝丫上,挂一发锈的站牌,上边赫然写着碧沙岗三个字样。

原来已经到了碧沙岗。

看不出城里城外的差别,都是一样的蚀,一样的黑。世界一样地被蚀所没,而路灯所支撑的一星光明,只不过是世界被没后的一片残骸。小男孩在她心里的一片光明下,倒骑车子,畅地沿逆时针的方向,转在老年人的运动场上,不见休止。望着郊区荒野的黑,梅总是产生小男孩倒骑车子那亮的念头。她站在路灯下,用手扶着挂站牌的桐树,树身上活生生的动通过她的手掌,进了她的脉管。也许这棵小树正在生长,正在发拔长。梅抬起头来,通过这棵小树的枝叶,忽然看见了光的一闪,金灿灿转瞬既逝,如同一道星迅急地滑过天空。也许蚀就要结束,世界将重新光亮起来。把头仰起许久,怔了很大一会,似乎是等第二道星出现,末了,却不得不失望地收回头来。

奇静奇静。汽车早已消失。不远处的灯光下,也少有人影走动。能清晰听见头顶在慢慢布着小小的,静止而纷的云丝,那声音如同夜阑人静时,昏黄的灯光照在你的耳朵上。风保棉线一样,断断续续从你身边过。梅有些微的害怕。那害怕像被风吹起的一翎在她身上旋转。再也没有了都市垃圾一样哄哄的繁闹和噪杂。那些高楼、公路、立桥、饭店、商场、人、车、国家公务人员,凡此种种,曾经从四面八方,咄咄地进她的脑里,并在那里扎下了黑的壮,现在却突然凋零萎缩。在经营上时不时便要膨的金黄银白的念头,这当儿也黯然失的气息苔藓一样在她鼻下蔓延滋长。胆怯也许是一些对突然摆的不适。立马就会好的。自己曾经是乡下的一个女人,风里雨里昼里夜里,都孤独在一条小道上行走。梅想,没什么怕的。也就果然似乎没什么可怕了。请到星期天于碧沙岗一见。显然,这儿不是真正的碧沙岗。这儿只是汽车的终点站。无非站牌借用了碧沙岗的名字罢了。就像她的酒楼和亚细亚大街借了亚细亚商场的名字一样。

前面工厂有几个人影晃动。依稀记得城里、城外的人们,为了防止黄河故道的风沙扑进城里,曾经在碧沙岗前筑起一道屏障似的大堤,将沙岗和城市截然地隔开。梅开始着工厂的灯光往前走。找到那道大堤,也就找到了碧沙岗。自然,大堤只能是在这公路延伸的那端。

小的时候,读着秋天到了,大雁向南飞去的课本,被一家工厂的汽车将同学们拉到大堤下面,未及打开车门,大家就飞出汽车,落到沙面上去。黄河的改道,留下了这片自然的奇地。细茎的茅草,扯扯连连,不生便是一棵没有,生了便织成一片。茅草的叶上,贮存了太的炎热,摸上去如同触摸刚从火中出的木柴。茅草的白白亮亮,从沙地里拔出来,一节节嚼进口里,凉殷殷的甜味潺潺氵爰氵爰进人的体内。泛白的猪草,稍一用力,便从沙面上断开,出拔掉的头发似的那截儿白,散发着青藻般鱼鳞样一片一片的青棵气息。狗尾巴草总是穷困潦倒地歪下头来。针刺在别的草间,你从它身边过去,会有无数的黑针扎在你的管上。那针的头上分开着四只微细的尖。一种叫不出名儿的草,爬在沙面上,从不抬头起来。秋天以后,它结出许多又黄又硬的扎子,圆圆硬硬如豆粒一样无处不在。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过去那扎儿便滚在鞋面上不肯下来。没有草的沙地,是一片不的去处。从哪儿跑将过去,留下一片乐的脚窝,及至你回头去寻找自己的脚印,却又都没了,只是一片看不显的小坑。似乎那细沙永远都在无休上地动。朝前边慢慢走着,到工厂的院墙下面,她闻到了那黄沙故道气味。曾经有几个男孩、女孩,将她叫到一个沙丘后面,说给她一包瓜籽,打开时里边却是一条青的小蛇。忙不送儿丢落,要哭唤出来,又看见那蛇是一条野瓜的藤子,在扩散绿的青气。捡将起来,嗅到那味道绿草坛儿样,又浓烈,又纯厚,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清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扩散。

是请于星期到碧沙岗一见,还是请到星期于碧沙岗一见?仅此一句,过于烂,反而记不起原文了。有一条路朝南岔开,伸到了工厂的院内,另一条路笔直地前去,伸到黑暗里边。将过厂院时,梅的脚步有些萎缩,心里有雷鸣的声响。会是谁呢?到碧沙岗一见,然碧沙岗在哪?不见人,不见物,有的只是黑沉沉的世界。想必蚀也该过去了,从九时四十五分算起,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十五,已经整整蚀了将近两个小时。是谁在碧沙岗等我?他真的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总该不会是唐豹吧。

84自然不会是唐豹。唐豹正在忙他的彩票开奖。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已经怦然摇出,可是蚀了。似乎他是为了蚀才开始摇奖的。似乎蚀是被他摇出来的,太是为他而失的。在这个城市,他一手握着太,一手握着月亮,光明要靠他恩赐给人们。不是吗?千真万确。那次和暖气公司经理闹下的纠纷,曾经沸沸扬扬,使亚细亚街多少老板和经理人所共知,唯一蒙在鼓里的,是照旧怀热情进出星光商场的顾客。暖气公司经理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决意要将星光商场大量出售假冒商品的丑闻,通过报界张扬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地直,富于人格,另一面还因为他的妹夫是一家报纸的总编,控制着一块舆论阵地,想翻掉星光商场的大船,自有其掀风兴的条件。若不然。唐豹也不会为之退缩三分,请人将一万八千元的摄像机作为赔偿,送到经理那儿。经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不仅将唐的举动拒之门外,且还请来记者,连这一举动,也一同写进了文中。然而,暖气公司经理,过分地将唐看成了无能之辈。就在文章即将见诸报端之时,他的公司忽然收到一份来自山东的电报,说他们购买的大批暖气设备,暂时不能发货,因为国家要将这批设备调拨出口公司,运往俄罗斯国,换取急需的外汇。经理慌了神儿。门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按计划运回货物,就意味着整个冬季,本市将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气。而新市长上任的许诺,即严冬到来前后,保证全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将成为一句空话。如果让市长的诺言落空,追查下来,暖气公司将无法向本市上百万居民待。经理夹上电报,连夜乘火车赶到山东沿海,没想到暖气设备厂厂长嫣然一笑:“把货发给你,就要伤害国家的利益喽。”经理说:“当然该把本国人放在前面考虑呵。”厂长说:“也行。你们自己把和星光商场的纠纷平息掉,不就是几件假冒商品吗。没看到经济参考经常登载国外商人对我国的抗议?说把换了包装的次品卖给了他们。”原来,船是弯在另一条航道上。事情的结果是,暖气公司加班加点,给星光商场装了暖气,并请唐豹到四星级宾馆吃了一顿饭。碰杯的时候,暖气公司的经理向唐豹说声对不起,后多关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象,唐豹也会举杯一笑,说声不打不相识的中国俗话,再一饮而尽,回说相互关照。

梅知道这些,是在第二年的天。那时候,红已经被抓走,爬在梅的肩上说,梅姐,和谁结婚都成,千万不能上了唐豹子的当。红是在唐豹的一个电话,担保出来说了这些的。至眼下,红是亚细亚酒楼服务小姐班的负责,已经回到梅的手下干了二年二年来,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红已经做了人,连她新生的孩子,也已开始呀呀学语。亚细亚酒楼处于一种平稳而又兴隆的境遇,如同状况良好每都在旋转的机器。星光商场依然在不停地滚着雪球。一次,本市召开教育基金会议,唐一张口便捐赠五十万元人民币。他因此后来就做了基金会的董事长。由此可见星光商场经济的一斑。先前因资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柜台,也都一一收回。鞋厂仓库的老房,已经扒掉,盖起了带电梯和旋转楼梯的豪华商场。商场里边的假山、泉、伞、舞厅、咖啡馆、茶坐等辅助设施,完全可以和官办的亚细亚商场相媲美。

人生倥偬,转眼就到了九七年的秋天。梅回到这个都市已届五载。对林立的高楼,喧闹的大街,彼此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为,都已视无睹,习以为常。且自己也能假着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到以假真的田地。甚至,见了唐豹,也能客客气气说些彼此恭维的假话,连往你我之间的小矛小盾小纠葛,也都不愿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亚细亚街上铺着水的月光,梅去找人讨帐回来较晚,走在街上如趟着一条河水。月光哗哗啦啦,被她踢碎重又在她身后弥合起来。正在落叶的法国桐树,在风中摇曳不止。一片片黄叶,把月光从树枝上弹落下来,呢呢喃喃自语不停;它们或者载着月光,落下时将月光搁在梅的身上,自己朝暗处飞去。因为电视台播放引人人胜的二百五十集的美国肥皂剧,街上便空成难得的荒郊。她的脚步声,在月光中如轻轻击打水面的手掌。将到酒楼时,看见有一人影的晃动,心里闪悠一下,放淡脚步,以为是烧菜的厨师,及至到了楼上,才发现门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装革履,依然神闪烁。着意修饰过的发型下,依然那张少有笑意的脸。打开房门,将人让进屋里,说一声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给他,说这么晚了,你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里。

“给你报个喜讯,我的姨妈死了。”梅突然怔着,想起那位一面之没有下车的老女人。

“很少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姨妈死了,你该孤独了。”唐从凳上站起来,转着手里的杯子。

“没人能干涉我了。我还是想和你结婚,今天正式来和你说说。”梅静默一会,安然地一个谈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结婚成家的事。”唐豹把转着的杯子在手里停下。

“现在你想想。”梅收了脸上的笑。

“你及早打别人的主意吧。”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试过,除了你谁都不能在经营上帮上我。”梅把脸朝上昂了昂。

“你抬举我了。能帮上我也不会嫁给你。”唐笑了笑。

“在本市还没有我唐豹办不成的事。”梅用鼻子哼一下。

“这件事你就办不成。”唐转过半边身。

“你准备准备吧,今年底你我结婚。”梅说:“唐豹,你就是强盗,我也不会让你趁心如意。”唐说:“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你准备年底和我结婚吧,不然你会悔一辈子。”85从工厂遗落出来的灯光,渐渐被梅走尽。脚下的路突然松软绵绵,有时一脚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之上。再也不是都市那种光洁却坚硬,平整却对脚底没有情意的柏油、水泥马路。似乎也不是走在黄土道上,而是走在被汽车轧过的沙地。梅的脚步有些收缩。也许将到沙地。也许碧沙岗就在脚下。漫漫不息的黑在她眼前延展铺开,一股腻腻带着青棵野气的风面而来。昏花的灯光,随着她蹑蹑的脚步,变得如傍晚时分即将收尽的最后一抹夕的最后一抹余辉。她把脚步收下了,终于站在灯光的边沿。蚀在她的头顶还蚀得非常劲道。无论是谁和她在碧沙岗一见,黑暗里都是不行的。她不想冒黑前去,也不想折身退回。很有一阵,她就那么迟疑地站在灯光的远蚀的黑接的地方。身后似乎有棵树。她移脚过去,果然就是一棵树。站在树下,从面黑处吹来的秋风,以其锋利的纯净,快地从她的脸上拂过。她听见被起的头发,在她的耳边响着触摸的声音。有一股似乎带着光的暖味,纯净地夹在风中,在她鼻下滞留一歇,朝蚀的深处去了。她深深地了一口气,如同嗅了一下百年老窖的陈酒,过逝的往事,立马又被她从心中唤醒过来。

久盼的暑假,懒懒洋洋地来到她所在的小学以后,大家结伙骑车奔到这沙地上来,将车子随意地倒放在路边刻有碧沙岗三字的大界石下,雀跃到那漫漫的沙滩上去。这儿是含着粘土的荒漠,当年的黄河,曾经由此奔腾而过。今天,河去了,漠留下,只要有涓滴之水,漠地上就充着生机。如果一场雨后,碧沙岗便万物葱绿,孕含下一堆堆清香浓烈的草气。小虫子飞来舞去,有时它们会径直飞到你眼睛里、鼻子里,或者耳朵里。而他们一伙,少男少女,伴着虫子在草地上边跑边叫。羞丑的嗓子,这时候变得清翠滴,带着泉水的韵律。在夏光下,沙地上的景物,一切都发出劈劈啪啪的雪白的声音。为了赶在三伏的烈暴晒之前,便结上果实,以便避免被烈晒枯,青草们急急忙忙地开起花来,播香授粉。那花香草青的气息,就是梅眼下嗅到的带着光被炒过蒸过的香味。逆着那香味嬉戏着追闹过去,面前忽然出现一个沙丘。沙丘上光洁如梳洗过的一头花发,白白亮亮没一棵青草。米粒一样均匀的细沙,在光中闪着金灿灿的光泽。大家伙光鞋袜,男孩们拉着女孩的小手,男子汉拯救世界一样把她们一个个拽到沙丘上去。冷丁儿看见这沙地漫到天边那儿,波波,宛似海边落后的沙。在这一圆沙丘之上,能望见另一匠顶。每一个丘顶上都闪烁着一团黄金光,又圆又大,如同将要离地起飞的红黄混杂的大气球。沙丘间的深沟,涛涛地动着炙热的白,如同动着被烤化的雪光。在这丘上沟下,没有了人世,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城市,也没有人的阻隔。唯有热的搏动。男孩们哎晴一声齐叫,一人突然推倒一个女孩儿。女孩们笑骂着,彩球样朝着沙丘下面滚。腾起的沙尘,落进她们的头发里、脖子里、管里。男孩们站在沙丘上,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目光中清晰可见,一滴滴、一团团,或者一条条,一片片,跳在光里,如河边翻起的水花,起落不止,粘光的温热,顺着向南的风向,溜着白沟壑的坡面和沟底,叮叮当当朝着另一条沙沟过去。笑够了,笑到了歇不过气儿来,男孩们便快步地从沙丘上跑下去,到滚至沟底的女孩身边。纵身一个跳跃,从她们的头上、肩上、上或者上飞过,快乐地笑着四零五落地跑走了。也许那是他们青谋。他们推倒了谁,就从谁的身上跳过去,逃跑时又决不合伙,每个人选择了一个方向,前边不是一座沙丘,就是一条白沙沟壑的拐弯,从沙地爬起来的女孩,乐地寻找着不伤大雅的骂话,一句一句从嘴里骂将出来,像一个一个投在自己仇人后背上的棉球。她们各自追着推倒自己、又从自己身上跳过去的仇敌,疯狂地跑着,不时将落在额前的头发在耳后。踩着男孩子的脚窝,沿着他们的谋所示的方向,一步一步朝他们设置的陷阱里靠近。那时候,自己追的是一个个头儿不高的男孩,他的绰号叫狐狸。说起来他长的并不漂亮,脸上除了亮着黝黑的皮肤,就是还有一架直的鼻梁,猛地看去,有些东北二子的模样。可是,他机智、滑稽,甚至油腔滑调,三言两语,能把哭了的女孩,说得破涕为笑。他将梅推倒的时候,又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领,使她没有像别的女孩样重重地摔倒。然他从她身上跳过时,却有意踢起一团黄沙,准确无误地全都踢到了她的后颈上,到了她的后背上。梅至今到,入她后背的细沙,柔软而又细腻,如同朝她身体深处抚摸的颤抖的手,使她在那一刻,体味到了她那个年龄胆怯害怕而又时时梦怀的异样。她在他后面跑着,骂说狐狸,该死的狐狸,不安好心的狐狸。狐狸在前面跑着,不时地扭回头来,说来呀,你追上我呀,你追上我呀。狐狸并不有意跑快,他总和她保持伸手可抓却又有一步之差的距离。跑到白沟壑的尽头,狐狸朝另一个沙丘上爬去。那沙丘登一步,滑半步,他们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在那丘的顶上,太炽白灼热,摘掉它似乎只需举手之劳。然而他们却并不觉十分炎热。光亮闪闪的风像从一个山口吹来。他们如同站在一个风的口上。汗立马落了,只有青的热气在身上鼓。顾不及欣赏新的风光。别的男孩女孩不知追闹到了哪里。狐狸终于被她抓到了。如今想来,狐狸是有意让她抓到的。在沙丘顶上,细沙如天鹅绒一般柔软。气嘘嘘的狐狸,样子上如瘫了一样无力。可她乘机往他身上撤沙时,他忽然有了力气,左手掀开她口的衣服,右手抓一把热沙从她前丢了进去。她加急地骂他,如抓了一把将要盛开的花蕾打在他的脸上。他笑着,把已经盛开的笑声,撒遍她的全身。他们的声音,如大雨谤沦的水声,哗哗啦啦落遍了沙地,青的男女,跌跌撞撞地从沙丘上涌进白沟壑。他们扭作一团,跟着那声音,半厮打半紧拥地滚落进另一条沙沟里。

那条沙沟寂静无语,除了光落在沙粒上吱吱的白声响,便是他们共同的红息了。

86请于星期到碧沙岗一见。

要自己到此一见的当然不是狐狸。狐狸同自己一道儿下乡至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儿。留在了白果树山灿烂辉煌的狱门口儿。他永远不会再回到这繁闹的都市,也不会再来这碧沙岗一见了。

87有一股黑沉沉的东西在梅的心上,就如一条浑浊漫长的河水,从她的心里吁吁地过。蚀仿佛从亘古开始,到天老地荒才是尽头。梅在那树下站得有些心谎。置身于这样一种境界,如同自己跌入了无天无的渊底。她有心退回到身后路灯之下,去等待蚀的最终,可正要转身,工厂一的荧光灯却定时灭了。就在这世界朝着混沌走去的一瞬,她因为灯灭,自己彻底陷在粘稠的暗黑之中,却意外地看见面前百步之遥处的天空,透着晨曦似的明亮。

着那明亮快步过去,脚下是沙沙的声响。她知道她正走在沙地,正置身于碧沙岗的边上。请于星期到碧沙岗一见。不消说,只要那人一片诚心,他就准在那碧沙岗上等她。或正在有碧沙岗三个石刻大字的界碑下面。岁月悠悠,光水。记忆中的碧沙岗,怕活至今,该有参天大树,该有农舍田地,该有几座崛起的楼房。不算远的都市,在经济繁荣的喂食下面,畸形地朝四周生长、扩展、漫散和侵。当年的郊区,已经是城市的主要繁华区域,当年紧临郊区的农村,今天已经成了养育城市的菜农。碧沙岗这儿,理所当然该有它的变化。若制造成一个公园,兴许会成为城市最好的乘凉歇息的去处。梅走着,生了一脑儿闲情念头。想等到城市繁华到疲累时候,碧沙岗若是公园,准会给它吹些。月风的生机。脚下的沙地越来越软,完全是当年追赶狐狸的那种觉。面前的光愈发明亮;她仿佛是走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灿灿的光,不消说在不远处等她,只要走过一段时间,太自然会冉冉升起。眼下,她已经模糊看清脚下一片地场。坑坑凹凹如什么刚在沙地厮打过一般。蚀在慢慢消失。光明立马就会来到。她想,百年不遇的蚀,降临到这个中原最大的都市,是都市的一个万幸。多少人可以在今后的子里,叙说他们亲历过的蚀奇观。你看,蚀果真在一步步消退,就像在缓缓揭掉一块黑布。碧沙岗边上的防风沙大堤,已经蜿蜒地横在面前,宛如被风雨剥蚀过的一段长城。大堤上的槐树、榆树,果然有一副参天的长相。当年它们就像顺手在堤上的小,今天也栋梁起来了。落尽叶儿的枝条,一律偏北倒着。风是从南吹响过来。树枝上挂着的光,劈劈啪啪被南风吹落到大堤这边,照亮了大堤这边的一条儿半空,看上去如沿大堤舞动的一条极长的绸带,金光闪闪,起伏不止。

梅走着,为了赶上蚀消失的景观,她把至半腿。快捷的步子,常使皮鞋陷入沙地一半,拔起脚,便带起一股跋涉的尘土。

大沙堤终于到了。

她捡一缓处,抓住堤下的藤草,爬将上去。上去时她的裙摆上扎了碧沙岗特有的扎子。在堤上,选一没有杂草的高处站下来,回身一望,她走来的地方,依然是汪洋着漆黑,市内的高楼大厦,市内如昼的灯光、市内的过街天桥和立桥,市内的车水马龙的人,工厂和商场、政府和酒楼、机关和星级宾馆,一律深陷在黑暗里。城市不见了。而城市的周围,却明晃晃闪耀着白白的亮光。整个城市,仿佛是天空下的一个大墨团儿。

原来是环蚀。

梅想,原来是环蚀。月球挡住的一团光,正是照亮都市的那一块。你看,西郊、南郊、北郊,和这东郊的碧沙岗,皆一片光明,唯都市淹没于黑暗之中。在这大堤上瞭望,太的灿烂与蚀的暗黑相接之处,是淡黄浅红的混合,仿佛太出时的云霞,圈在城市上空的周围。亦如城市的光环。西郊的电视塔,南郊纺纱厂的烟囱都如柱子样在光环里。北郊的邙山岭,巍峨地立在天底下,站在岭上观看环食的人们,鸦黑黑正如山遍野的黑乌鸦。请于星期到碧沙岗一见、梅车转身子,碧沙岗茫茫苍苍横摆在眼下。深秋的气候,使碧沙岗绿尽退,堆着不觉。当年刻有碧沙岗的石碑,还依旧立在那儿,被干枯的秋草蓬蓬围定,如卸掉帽子的一个光头。沙丘似乎不见了,换之的是一个个的小土包。放眼望去,一片荒岭,不见一个影儿,但能听到一种叮叮当当敲击砖块的声音,如飞滑在水面的瓦片一样。从荒岭沙包的那面一蹦一跳传过来。梅怀着怦怦心跳的疑惑,顺着声音走去,穿过一片枯草野地,看见十余人在一个沙坑砌着偌大一间地下的房子。工程刚刚扎了地基,极像楼房的地下贮藏室或者仓库的基地。再仔细瞧去,有一二人,似乎是星光商场的工作人员。前去细问,果真是星光商场的柜台经理。于是乎,才明白碧沙岗这不之地,成了本市最昂贵的土地商品,凡不愿火葬的大款新贵,皆可以每平方米万元的巨价,购置一片坟地,建造另世的房舍。才知道唐用五十万元,买了五十平方米的沙地,差十余人众,在此正为自己构筑夫墓室天堂。

怀着梦境般的苍凉,回转身子,似找谁约自己在碧沙岗一见,看到的却是一个个圆鼓凸凸的坟丘,取暖似的一个挤挨着一个,秋草凄凄,如无边无际的发霉长的馍馍,有一股灰的腐骨的气息,浅浅淡淡晒在明媚的光下面。再扭头,进一步看见的,是每个坟丘头上,都在荒草里隐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墓碑。碑的正面,一儿俨然肃静着柳体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异、味道单一的一片柳刻,一并是:市商茂大厦经理万德全之墓市宏达酒家经理穆少波之墓市万隆食品总公司董事长肖明之墓市四星级白天鹅宾馆总经理郑女士之墓市新新美容商店经理汪淋女士之墓市英法美领带厂厂长朱海之墓市第一商厦总经理杨立强之墓市妇女用品商店老板陈情女士之墓市永胜饭店老板高红之墓市××区区委书记张鼎力之墓市向旅社社长杨红光之墓市世界文化联谊会会长钱明礼之墓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红蒋倩女士之墓市希望工程基金会董事长孙宏之墓市食品一条街总领事刘品德之墓市纺十厂厂长翟白之之墓市亚洲啤酒厂厂长方红军之墓市四星级宾馆总经理祁之墓市红明商场总经理郑森林之墓市欧洲服装厂厂长韩克西之墓市华夏美容医院院长林一木之墓市江河集团公司总裁江长河之墓市宇宙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洪刚之墓市化妆品公司总经理范蓉女士之墓市华艺商场经理彭超烈之墓市东苑大酒店老板刘洛之墓市红光服装集团总经理何天新之墓市跑马场老板赵发之墓扫过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谁让我到此一见,再一次放眼远处,想找一人身影,却看见都市蚀的暗黑,不仅没有退去,反而吱吱响着漫过了防风沙大堤,卷动的乌云般朝这边扑来,且已到了眼前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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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温柔的光】
【照亮了我心中的希望】
【远方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低语着未曾说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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